母亲哭得实在厉害，在二弟和三妹的焦急劝慰下，荀滦身着简装，由二弟扶着，终于跟着他们出来放风，清水码头是他时常路过的地方，那里热闹，人气足，他呆在里面能够不被人注意。
他不想出来，也无所谓出来，现在他怎么样都行。
“大哥，这有卖什么饭团的，买一个给你尝尝？”荀晟见大哥终于愿意出来，他在各色摊贩上寻找新奇的东西，希望能引起大哥的注意，外面的东西，往常他是不怎么吃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个叫“饭团”的吃食。
“小哥儿，要吃饭团，我给你推荐一个可好？”他说的话被旁边的徐大娘听到，芊儿姑娘在她家打水，偶尔也会带两个茶叶蛋给家里小孩吃，徐大娘在外头闲逛听人聊起关于饭团的话题，便很热情地搭话，这几位小哥儿姑娘衣裳穿的干净，估计也不差那一文两文，想吃饭团，吃芊儿姑娘的饭团保准错不了。
再者，旁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外面现在到处可见的饭团，应该是仿了芊儿姑娘的做来的。
芊儿姑娘心大，瞧不出来愁，她倒是替她愁得慌。
“前面走到头往左拐，看见树上挂的写有‘饭团’两个字，就是那里，那里的饭团卖得最好吃，茶叶蛋也好吃，蛋花汤也好喝，不过现在就剩饭团了。”
“今个你们算是赶着了，明儿就再也没有这样的饭团喽。”
荀晟觉得这大娘说的忒夸张，定是那卖饭团的托，他也不恼，好性子地开口问道：“若是这饭团真像大娘你说得这般好吃，怎么明儿就吃不着了？”
徐大娘眼一瞪，觉得这白面小哥心眼真多，倒是不如一旁拄着拐的另一位小哥儿看着顺眼了。
不过她还是想再帮忙争取，芊儿姑娘方才跟她打过招呼，还送了她几个饭团，她心里都记着呐！
“你道这饭团最先是谁做出来的？就是芊儿姑娘！不过现在被人仿了去，芊儿姑娘的价钱虽高上那么一些，可是料更足，更好吃啊……”
她说着渐渐激动起来，荀晟少见这样的场景，他们不常与寻常的老百姓接触，便是有，也都知道他们的身份，又哪里敢像这位大娘一般高谈阔论？
因着看向徐大娘时便隐隐带着戏谑的心思，等徐大娘好一番神色并茂地说完，再看这几个人都静静地看着她，跟看戏似的，便有些不满，“我说你们到底买不买？”
“自然是要买的，多谢大娘告知。”见人似乎有了恼意，荀晟忙朝她作揖。
见人走了，荀芸琉撇撇嘴，有些不屑，“二哥同这人说这么多作甚么！难道你还真打算买那什么‘饭团’？”
荀晟敲她脑袋，“当真要买。”
荀滦任由两人打闹，他拄着拐先往前面走两步。
甫一拐个弯，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出现在他视线里，荀滦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在发抖，他用力抓紧手中拄拐，一颗心狂跳不停。
她还是那样腰背挺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可他分明看见，她笑着同一个年轻男子在讲话。
他也见她笑过，不多，也都是硬挤出来的笑，他能看得出来，可是现在她笑得开怀，是发自内心，对着别人笑的。
原来方才那位大娘说的“芊儿姑娘”竟然是指她么？
那饭团是她首先做出来的？
她的手艺不是不好么？
放着他堂堂端王府的主母不做，如今却跑来码头这里来摆摊？
她……
真是好样的！
跟他过着不自在，难道这个样子就是她说的自在日子？
风吹得树叶微动，程榆芊站在树荫下面，对着朝她这里看过来的人示以微笑。
“李万兄弟你今天来得正好，还是三个饭团？”
“你是老主顾，我这今儿最后一次卖饭团，给两个的钱就行，还一个我送你了。”
“为啥不卖了？你没看到最近到处都是卖这饭团的？这生意不好做了。”
将三个饭团并一个茶叶蛋都放在纸包里，程榆芊笑着跟这位总来照顾她生意的小哥聊天。
李万自然知道近几日饭团开始风靡都城，他买过别处的，是比程娘子这里便宜些，不过那用料，那味道，可着实差远了，他便仍旧还在这里买。
他还以为程娘子这里不会受到多大影响，没成想现在居然到了要关门的处境！
“那程娘子你以后就不做生意了？”李万对于这位程娘子多几分关心，因着她总让她想起自家阿姐。
来这码头摆摊的，像程娘子这般年纪的不多见，她又梳着妇人髻，他见过程娘子和她的母亲还有妹妹一起来过，没有见过程娘子的丈夫。
也不知道这丈夫是有病不得出门，还是在什么地方做活，亦或是……不在了。
他更趋向于最后一种猜测：程娘子丈夫去世了，她在婆家待不下去，不得已又回到娘家——他知道跟程娘子一块的那位婶子是程娘子的亲娘。
说不定程娘子一家的嚼头都在这饭团生意里面，如今这饭团生意做不下去了，也不知道程娘子一家好不好活下去。
见她都如此处境了，还要送自己一个饭团，李万慌忙摆手，“程娘子万万不可！你的生意都不好做了还给我便宜，难不成你很有钱？”
本来是好意，他生硬的反问倒是让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程榆芊一愣，脑袋里转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这位小兄弟是怕她挣不到钱，关心她就关心她，到底还是年轻，说出来的话愣愣的。
程榆芊仰起脖子咧开嘴笑，笑够了才朝着人摇摇头，将纸包塞进他怀里，见他还要推辞，她隔着袖子按着他胳膊，“兄弟你放心，我说的是我不做饭团生意，可没说我以后就不做生意了！”
见他疑惑，程榆芊让他拿紧纸包，她松了手，笑着说道：“我还会做其它吃食，过两天工具备齐了我就还过来摆摊，到时候兄弟你碰见了，尽管过来，我请你吃个饱！”
见她脸上没有任何愁色，反倒还有闲心打趣自己，李万放松下来，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现，又觉得臊得慌，看她一眼，没再说话，扭过头大步走了。
……
这位小伙子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瞧着还很青涩，程榆芊心里暖暖的，人的真心做不得假，他关心自己，她心领，瞧着他别扭又飞快的脚步，程榆芊笑得眯了眼。
短短一会儿，她笑了一次，又一次，同人家聊得快活，他当真不知道她居然还有这么一面。
荀滦只觉得阳光刺眼，吸进肚子里面的空气是冰冷的，连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叫声都变得如此聒噪。
“大哥你……”
荀晟的声音有些大，见她要往这边转头，荀滦拽着他往树后面躲去，荀晟没有防备，一下子便被大哥扑倒在地。
“大哥你这是……”
荀晟被压在身下，他不敢动弹，大哥这是在发什么神经？
“没事，方才有个蚊子从你面前过去，我忘了我腿脚不便况，一时不察，松了拐杖才倒在你身上的。”荀滦暗自调整自己的情绪，翻身到一旁，再问愣住的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荀晟呆呆起身，又去扶他的大哥，他不太明白——在他大哥的眼里，他是三岁小孩吗？
还“有个蚊子”！他怎么不说是有个鬼在他面前呢！
至少鬼他真有可能看不见，而蚊子么——他又不瞎。
荀滦这一摔，把拐杖一下子往前甩了一大截，正好躺在一拐角就能看到她所在地方的位置。
当荀滦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看见琉儿已经要过去给他捡拄拐了。
“三妹！”荀滦极快地喊她一声，他下意识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这里，怕他们看见她在摆摊卖饭团，会去嘲笑她。
怕是因着自己如今的样子，他能觉出二弟和三妹对她，或许是存了不满的。
可他这样子……是他自甘堕落而成的。
又怕被她听见，这声音便压得极低，他看见三妹蹲下去捡了拐杖，似乎愣了一下，朝他小跑过来，把拐杖递给自己，笑着问他，“大哥你刚才是不是喊我了？”
见她神色无异，荀滦想着兴许是人已经走了，不然就三妹方才在的地方，一定是能看见她的，她站的地方十分醒目，一旁又挂了很显眼的粗布，一眼便能瞧见。
三妹没有反应，便说明人应该走了，或是正好没让三妹看见。
不知怎地，荀滦竟下意识松口气，他不想让自家人看见她，也不想让她看见他们。
他去找她那日，她对他的冷淡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故意来找她的。
“没事，咱们到别处去吧。”
“可是那……”
荀晟想说那大娘推荐给他们的饭团还没有买呢，见大哥还有三妹转身离开了，他却也只得作罢。
荀滦这里为躲过一场担心而松口气，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三妹在弯腰捡拄拐时，清清楚楚看见了程榆芊。
而程榆芊也将荀芸琉看见她时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曾经的妹子，那个见了她总是嗤笑的荀芸璃，方才对上她时，脸上惊愕过后，紧接着浮现出的恶意，朝她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