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还是不肯上学。
黎诚试图和她沟通,她就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后来,她干脆锁上卧室门,黎诚只能拜托邻居阿姨定时给她送饭。
班主任老师那边交代不了。黎诚想让老师想想办法,得到的只是冷言冷语:“一点小挫折就不出门了?有什么事比学习重要?你不是警察吗,就不能把她从床上拽起来?”
最后黎诚只能请求先办理休学手续,并承诺尽快安排心理医生治疗。
自己的女儿,只能自己来救。
与此同时,案情再次陷入胶着状态。第一小队找不到校园埋尸的目击者,沙坑靠近围墙,尽管有铁丝网,翻墙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到了深夜,学校的保安没有那么恪尽职守。没有住宿生的校园,锁好教学楼就算完成任务。
第二小队的调查也一无所获。在校学生没有人失踪,也不存在恶性的校园欺凌事件。这主要因为学生都住在附近小区,家长之间不是同事就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的孩子敢欺负人,家长在熟人中丢面子,孩子立刻就会被棍棒教育。
这一点黎诚也感受得到,女儿身体弱又没了妈妈,从来没听说班级里有同学嘲笑、欺负她。倩倩不肯出门,完全是因为情伤。
往届学生就不好调查了。原籍在县城的学生,会转回老家读高中。在本地上学的,学籍归新的学校管理,也没有办法逐一筛查。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应该往前调查几届。查到后来,王喆和他的队员再次失去信心。
难道继续等待尸骨的第三部分出现?
要是它永远都不会出现,该怎么办?
第一个月查案时笼罩在队员身上的愁云,如今已经凝聚成积雨云。空气中弥漫的绝望,能掐出水来。
“我们可以向上面反映,申请支援。”陈韬在例会上提议,“听说省里能请到犯罪画像的专家。”
“有那么神吗?我听说连凶手的年龄、身高都能预测出来。”王喆插话,“我反正没意见,我们的队员现在走在路上,看到流浪狗都想抓来问一问。再不请大神,我怕大家都魔怔了。”
“有新的建议,对我做鉴定也有好处。”郝静岚也同意,“尸骨处理得这么干净,不排除凶手是食人魔的可能性。”
越说越离谱了。碎尸、连环杀人、未成年犯罪、食人魔......这个案子还会被贴上多少标签,通向多少未知的可能?黎诚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但他必须给所有人的努力和付出一个交代,所以他只能同意:“好,今天我就请示上级。希望能突破瓶颈。大家再坚持一会儿,不要放弃。”
众人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离开,黎诚却觉得脑中的弦快崩断了。
他拜托初中同学联系到市里最好的心理医生,可倩倩拒绝离开房间看病。
“我没病!”两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说话。随之而来的,是歇斯底里的狂吼和摔砸东西的声音。
黎诚怕她伤到自己,只能安抚她的情绪,保证再也不提看病的事情。私下里,他和医生商量,如何寻找时机让医生接近她。
“倩倩的情况不能拖。”医生在电话里说,“你太保护她了。她只要哭闹,你就立刻妥协。这样她就占据了主导权,你只能被动地应对。你愿意看到女儿再也不离开房间,一辈子都躲在屋子里吗?”
“不会的。她现在只是心情不好,再过一两个月,她想通了,忘记那个男生,她就会走出来的。”
医生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清楚她的情况有多么严重。你还是把她当成小孩子闹脾气。黎先生,失恋不过是导火索,你们父女的矛盾才是症结啊!”
不愧是心理学高材生,一下就看清了症结。黎诚不由得感叹,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专业人士来做。或许请犯罪画像专家,也能立刻给破案带来转机。
“我恳请您抽时间到我的诊室,咱们俩先好好聊一聊。”医生最后向黎诚发出邀请。黎诚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为第一个接受心理咨询的人。
但他抽不出时间。辖区又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
报警电话响起的那一刻,不祥的感觉掠过全身。
“警察快来啊,出人命了!快来救人啊!”
熟悉的呼救声,瞬间把黎诚带回到五年前。
那天他值夜班,接到了报警电话。女人撕心裂肺地哭泣,说走夜路被人袭击,腿上都是血,警察再不来她就要没命了。
黎诚的妻子是倒班工人,有时也会走夜路。听到女人的哭声,黎诚没有多想,放下电话就冲出了派出所。
他忘了手机在外套的兜里,只穿着短袖在夜色中飞奔。
他成功找到了报警的女人,也成功地发现了她报假警。
女人痛哭流涕地道歉,说自己和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好,希望找警察教训男朋友一顿。她说自己也没有夸大事实,她被男朋友推到地上摔了一跤,难过得想死,也算要出人命了。
黎诚记下了女人的姓名和电话,她会接受相应的惩罚。一小时后,当黎诚抱着妻子的尸体时,他想那个女人的惩罚应该是下地狱。
黎诚的妻子在距小区三百多米的路口,被一辆宝马车撞飞。她手里的超市购物袋,还放着为黎诚准备的面包和咖啡。
宝马车肇事逃逸,黎诚的妻子在濒死时,给总也抽不出时间陪在身边的丈夫拨了电话。
黎诚想知道妻子最后时刻说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也是要下地狱的。他没脸去九泉之下见妻子,他永生永世都不会知道她最后一通电话想说什么。
他没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才造成了悲剧。可是为了女儿的未来,他又必须更拼命,更一心扑在工作上。
此刻,黎诚骑着摩托车赶往报案地,和五年前一样心急如焚,一样风驰电掣。他觉得这五年他一直飞驰在路上,一直没有停下来,找到出口。
幼儿园大门前血流遍地。孩子的尖叫声、大人的痛哭声、车辆的鸣笛声搅和在一起,像怪兽从天而降一只脚,整个城市被碾压得哀声叫嚷。
黎诚跳下车,冲向骚乱的源头。几个男人缠斗在一起,伤重的已经成了血人。刀子捏在施暴者的手中,不停乱挥乱舞,鲜血飞溅。
“都让开,警察!”黎诚一声大喝,见义勇为的男人们立刻向后撤了几步,施暴者刺不到人,动作也慢了几秒。黎诚抓住机会,飞踹将施暴者踹翻在地,刀呛啷啷脱手,那是一把30多厘米长的西瓜刀。
“啊,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施暴者满脸血污,被黎诚按在身下,仍在疯狂地扭动挣扎。
施暴者没了刀,围观群众再也不怕他,扑上来又抓又踢。黎诚给他戴完手铐,才发现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随后赶来的警察,迅速组织疏散围观群众、给救护车清路、押送暴徒。黎诚负责清点伤者数目,询问案发过程。
路边痛哭的都是抱着孩子的母亲。有的孩子没了胳膊,有的孩子少了腿,有的让黎诚别过头去。
“疯子!就是个疯子!”幼儿园保安捂着脑袋,他刚才也参与了勇斗暴徒。“谁也没看清他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大家都忙着接孩子。我在这儿干了四五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幼儿园要是办不下去了,我该怎么办啊。”
“我要杀了他!”另一个男人怒吼道,“别跟我说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疯了去报复社会,怎么不去抢银行,杀小孩干什么?!”
他抓着黎诚的胳膊用力摇晃,“精神病就可以不受惩罚,对不对?那我现在发疯去宰了这个畜生,还来得及吧。”
人间炼狱。如果人间真的存在炼狱的话,应该就是现在这个光景。
在这个炼狱里,受折磨的是伤者的家长,还有无数像黎诚一样无能为力的人。
黎诚可以逮捕罪犯,却无法阻止犯罪,更不可能将人性的恶意彻底根除。
他有手铐,必要时也可以用枪,看似无所不能,实际上是疲于奔命的猎犬,嗅着罪犯留下的气息,永远都晚了一步。
他痛恨自己只会追逐罪行,也痛恨自己只能追逐恶行。
都说疯子可恶,自己离发疯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幼儿园事件因为性质恶劣,对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大,上级指示尽快审讯,给民众满意的答复。街心公园案被暂时搁置了。
“别让我去审,老子想弄死他。”王喆强烈拒绝,“我媳妇已经下定决心辞职了,还把我骂了一顿。她说辖区总是发生命案,她要考虑搬家了。”
“我去吧。”陈韬主动请缨,“审这种人是场拉锯战,黎队,兄弟帮你分担是应该的。”
“谢谢。”黎诚除了感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嗓子也哑了。
黎诚和陈韬协助负责的警察一起审讯暴徒。
和陈韬预料的一样,暴徒装疯卖傻,说自己有精神分裂症,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
“你记不清自己在哪里拿的刀?”黎诚拍桌子大喊,“监控摄像头可是拍得清清楚楚,你自己走进菜市场,拿起刀就跑,没有谁逼你这么做吧。你拿刀时意识很清醒,别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不是我,我没拿!警察欺负人!”被问到关键处,暴徒就像小孩一样撒泼打滚,大声哭嚎。
有警察敲门,“犯罪嫌疑人的家长到了,他们请求见面。”
“哼,又来两个戏精。一家子戏真多。”陈韬嗤之以鼻,对黎诚说:“您就不用操心了,我去会会他们。”
十多分钟后,陈韬垂头丧气地回来,小声汇报:“这下麻烦了,这个畜生居然未成年。”
黎诚再次打量面前的男人——肥头大耳、胡子拉碴、目光呆滞,全然没有少年的朝气。少年似乎明白了警察在看什么,咧开嘴咯咯傻笑起来。
黎诚罕见地爆粗口,甩门出去,他看到走廊里畏畏缩缩的家长,一把扯住父亲的胳膊,“你儿子杀了十几个小孩,你知不知道?你说他未成年,你当爹的管了吗?”
父亲浑身发抖,“我管不了,他发起疯来连我都打。警察同志,你看看我能打过他吗?”
他比黎诚矮了一大截,身高不足一米七,瘦弱得像秋天的龙爪槐。而他的儿子,和黎诚差不多高,壮得像一堵墙。
“他有精神病,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不给他吃药?”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撬锁进去,他就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只好把药掺在饭里。警察同志,你相信我真的什么招都试过了。这次是我们疏忽了,让他跑出去闯祸了。他只是一时糊涂,求求你放过他吧。”
“一时糊涂?”黎诚想笑,却笑不出来。果然和别人孩子的命比起来,还是自己孩子的命更重要。
他想破口大骂,他想用力嘶吼,但最后他只能挤出几个字:“你不配做父亲。”
自己难道就配吗?那个疯少年,脸上除了嗜血的疯癫,还有对未来深深的无望感。
那种表情,黎诚在倩倩的脸上见到过。
想到这儿,他脚步踉跄,扶着墙才走回审讯室。
核对过少年的身份证,审讯只能草草结束。对未成年人的审讯,必须有法定代理人到场。幸好今天只是紧急提审,调查情况,没违反任何规定。
黎诚目送少年被押送离开,少年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嘿嘿傻乐。瘦小的父母唯唯诺诺跟在后面。
少年没有等到正式审讯。
当天晚上,他死在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