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吹后,本有些回温的天气又冷了起来。清晨起来,空中已撒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绵密的雪丝染上了宫女乌黑的青丝,但她却没有功夫拂去,亦或是到屋檐下避一避。她手中的伞尽数倾向了怀中抱着的文书。
宫女脚下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到了唐福宫门口。她停下脚步,口中微微带喘,对门前的太监道:“公公,奴婢是来给娘娘送账簿的。劳烦公公通传一下,让奴婢进去。”
得了应声后,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文书踏入了院中。看见殿门前立着的绮药,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绮药姐姐,我来给贵妃娘娘送账簿来。适才已让公公们通传过了。”
绮药以微不可察的弧度点了点头:“给我,你去吧。”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文书,转身走入了殿中。
“娘娘……”
云夏朝绮药递了个眼神,绮药会意,将文书放在了室中的桌上。而后又道:“娘娘处理宫务乏了,奴婢去让御膳房给您做碗糖蒸酥酪来,暖暖身子。”
云夏立在美人榻旁,给榻上人轻轻松着头皮,软声道:
“娘娘也该顾忌着些身子,宫里的事多着了,也不是一时能理完的。娘娘恢复六宫之权确是不易,但恕奴婢多言,娘娘眼下首当要紧的,还是好好调理身子,抓紧生个皇子下来。宫里其他的女人虽生不下来,而大皇子病怏怏的,二皇子又不得圣心,但总归坐在皇子的位子上,只要坐一日,便有一日当上储君的可能。娘娘有个皇子在身边,才能安下心来。”
意贵妃倚枕假寐,眉川微起,悠悠叹了一声:“这些话,也只有从你和绮药口中说出,本宫才能安心听着。这么多年,本宫真正信的,也只有你二人了。”
云夏眼眶一热:“绮药与奴婢自小便服侍在娘娘身边,是伺候着您长大的。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没有家人,在奴婢心里,早就把娘娘当成家人一般看待了。”
意贵妃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
“处理宫务乏累倒也罢了。真正让本宫烦心的,是绛茗轩那位。”
云夏道:“她没了子嗣,又失了圣宠,皇上已经多日未见她了。深宫弃妇而已,何足娘娘挂齿。”
“云夏,你看玥美人与梁美人同为失了子嗣,境遇如何?”
云夏被一问,想了想,又道:“玥美人虽比梁美人好些,但想来也是因和皇后交好的缘故。皇后不时派人照拂罢了,这些年来,她惯是会做这种样子。”虽是如此说语气却没有先前那般笃定了。
意贵妃却并不认同她的话:“即便是伪善,做给人看,也须得一碗水端平了。否则,岂不是自毁牌面。”
她扶了扶发上的珠钗,仪态慵懒:“云夏,在这宫里,无论嫔妃如何争斗,局势如何风起云涌,真正能主宰后宫的,自始至终,不只有那一位么?”
云夏一瞬明白其意:“难不成皇上还没放下她?”
“自然。树大招风之理,皇上岂会不知?要知道啊,”意贵妃护甲轻叩楪几,唇边浮出一丝冷笑,“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强的。单看璟元宫那一位,便可知了。可惜啊,若如陈阿娇那般幽禁余生,便是金屋藏娇,又有何用呢?”
皇上,你近来频频走神,身在唐福宫,心,却又在何处呢?意贵妃心底涌出几分酸涩,自她嫁入太子府起,他的心,兴许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过吧。从前是虞澜沅,如今是宋湘宁。说来,素来与她势不两立的淑妃,倒也是个堪堪被当作吉祥物的可怜人罢了。
然而伤怀不过片刻,她的眼里便划过一丝冷冽。她的路,从来都是靠自己搏来的,何曾靠过别人?帝王之爱,太过玄幻,她既从未得到过,往后,也不会再奢求。
公西韫放下手中奏折,揉了揉眉心,从案边起了身。
李常德见此忙拿了帝王常穿的一件墨玉白鼬皮边玄狐大氅,问道:“皇上,可是要出去走走?”
公西韫微微点头,由宫人服侍披上了那件狐氅。
“你们不必跟着了。”他接过李常德递来的手炉,又道。
李常德听此忙道:“皇上,这怎么行呢?您身边怎能没个伺候的人呢?”
“朕去去就回。冬日天燥,朕想独自静静。”公西韫不再多言,走出了殿门。
待皇帝走后,宝彦苦着脸对他师父道:“师父,若是皇上出去有个什么好歹,这让太皇太后知道的,不得把咱们身上扒个一层皮下来……哎呦!”
李常德不等他说完,便朝他脑门上给了一个栗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说什么呢?皇上好好儿的,容得你操心?”
他揪着宝彦的耳朵将他拉到一旁,低着声儿说:“你悄悄地去慈宁宫旁,装作无意将此事告诉那儿的人。再去御膳房和混堂司吩咐弄些热汤热水备下。”说罢,他松开了手,喝了一声:“去罢!”
御花园中,梅纨看着眼前头顶花簇,身着一袭珊瑚珠绣银红纱裙的女子,面色有些担忧:“娘娘,我们已经来了御花园好几日了,皇上一次都没有来过。您又穿得如此单薄,万一被冷风侵了身子可怎生使得?”
淑妃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孔雀纹水华朱羽缎披风,声音之冷比寒风更甚:“功不唐捐,玉汝于成。皇上近日一直留宿在唐福宫和宣庆宫,让贺兰知意和乔静初贱人好生得意。本宫几番求见皇上都未遂,焉知不是贱人作怪。本宫若再不抓紧些,后宫岂不是要变成贺兰氏的天下了。皇上一日不来,本宫便候他一日,皇上总不能日日不来吧?”
她眼神轻蔑:“贺兰氏不过是欺我失宠过一段时日罢了。待本宫圣恩如旧,定要好好搓搓她的风头!与本宫争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宋氏已然失宠,下一个便是她贺兰知意。”
梅纨不敢搭声,只捧着淑妃让她拿着的莲纹盒,眉眼微微垂下。
忽而,她余光瞥见一缕墨色。再仔细望去,不远处冷梅树后似乎有一道人影正往此处来,而其墨氅下是一双云龙纹镶绣毡靴。
她心里一凛,连忙对淑妃低声道:“娘娘,皇上似从前面过来了。”
淑妃听了忙先整理了容饰,后将披风摘了下来。一面又吩咐:“快将盒子里的东西放出来。”说罢,她撩起薄纱,于梅下翩然起舞。
世人或笑,宫中善舞者非绛茗轩玥美人当属,其舞姿一骑绝尘,留名后世,绝非常人可比。淑妃之艺不过尔尔,若弄巧成拙,反添了东施效颦之嫌,岂不是见笑于诸人?
然而淑妃也不是愚蠢之人,她心中自有一番思量。她今日之举,作舞只是小趣,邀宠才是大计。且玥美人生于江南一带,受当地文蕴所召,所习之舞姿态娉婷,轻柔嫚(yuān)然;而淑妃出自武将之家,自小得其父兄潜移默化之教,虽不为巾帼英雄,也自有一番英女风范。
她手中的水泓软剑随着肆意翻飞的红色衣裙迎风飞舞。剑指之处,冷蕊纷扬而下,惟留一地落红。自梅纨手中飞出的彩蝶绕着淑妃云鬓上的花簇 寻香而依,与皑雪,朱梅,红裙互映,颇具一番韵致。有《西江月》为证:
宫阙深锁玉苑,寒客暗香处。凄风不逊红颜色,琼花雪剑漫舞。
琵琶弦音苦趣,霜刃银锋堪付。昔日明皇蝶幸与,今朝帝王何慕?
淑妃一剑舞毕,似乎才缓缓察到帝王的到来。
她面上又惊又喜,连忙放下了手中之剑,近前来请安。
待平身后,淑妃略带娇嗔地道:“皇上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倒让臣妾失了礼数。”
公西韫唇边笑意似有似无:“若知会了爱妃,朕如何有眼福见此惊鸿剑舞。”
他接过梅纨手中的披风,为淑妃系上,语气微显责怪:“爱妃雅趣虽好,却也要顾念身子。若玉体抱恙,岂不让朕忧心。”
不知是寒风太凛,还是帝王温情之柔,淑妃的面颊晕上了娇红之色,比胭脂更艳。
“皇上多日不见臣妾,臣妾于宫中苦于思慕郎君,又遥念亲人。思及闺时父兄于家中习剑,一时感怀,遂来这园中寻趣,了下些许寂寞相思罢了。”
美人目中蒙上了薄薄的雾影。
她伸出玉指,从鬓上蕊心处取下一只蓝翼蝴蝶。蝴蝶已被霜雪冻僵了身子,淑妃却恍然不觉,婆娑着泪眼对帝王道:“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臣妾不敢比杨妃之帝恩,只敢求粉蝶能落身臣妾,让皇上有几分垂怜罢了。”
淑妃低低啜泣了两声,继而屈膝行礼道:“不曾想皇上信步至此,若扰了圣主清静,臣妾不胜惶恐。”
公西韫扶起他,面上笑意无瑕,眸色深不见底。“容安何苦如此自伤。”
他抬起手,将淑妃从发髻上散下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动作尽显绸缪缱绻。
“寒气侵人,容安早些回去吧。朕也需回御书房了。”公西韫眉眼温柔中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即离,“近日无暇,冷落你了。待朕有了空时,定会好生弥补眼下对你的忽略。朕记得你最爱蜀地的锦绣,前日朝中新得了十匹,朕便让人都送去璟元宫,也只送去璟元宫。”
他执起淑妃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朕走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公西韫或许不知,在他走后百余步,淑妃仍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又或许知晓,只是不愿回头罢了。
附:
嫚:多音字,随字音不同字义也不同。读yuān时,意为柔美。
琵琶:本文词中琵琶意指明妃王昭君所奏的琵琶。
蝶幸:“蝶幸”是唐玄宗李隆基在后宫选择侍寝妃子的一种方式,以下是具体介绍:
来源:据五代文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随蝶所幸》记载,“开元末,明皇每至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嫔妃辈争插艳花,帝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后因杨妃专宠,遂不复此戏也”。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诗出白居易的《长恨歌》,翻译过来是:她(杨贵妃)在华美的宫殿中梳妆打扮好,娇柔妩媚地陪伴君王度过良夜;在玉石砌成的高楼中参加宴会后,带着醉意,洋溢着如春的风情。形容杨贵妃的盛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