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皇上已经走了,咱们回去吧。”梅纨见淑妃留在原地,似石像一般,有些害怕,忍不住出声劝道。
银丝翩翩落在美人青丝上的芳蕊上,渐渐凝成了一层雾华。娇朵不耐寒色,花边上尽打了蔫儿;也有更弱些的,已然染了青黑之色;而淑妃精心准备的蝴蝶,也已尽然落在了雪地里,就此长眠。
“梅纨,你说,皇上心里有我吗?”淑妃的目光仍留在远方。她心里有些苦涩:“我具办了那么些日子,皇上就这么走了。皇上就一刻也不愿多留吗?”
梅纨听此急忙道:“娘娘想错了,皇上心中定然是有娘娘的!皇上只是苦于公务缠身,又心疼娘娘衣裳单薄,故而才离了御花园。若皇上不将娘娘放于心上,又怎会记着娘娘所爱之物,又将贡品尽皆送到了娘娘宫中?娘娘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负了皇上的一片好心。”
“是,是是。”淑妃一迭声地应着,似□□一般。她缓了缓神,努力在嘴角勾出一抹明媚的笑意,“本宫要快些回去。皇上说了,本宫若有了恙,他会心疼。”
她转过身,艳红的披风在漫天的雪花下划过一道柔曼的弧姿,好似芳蕊绽放之景。
“梅纨,找宫中最好的绣娘,用皇上赏赐的蜀绣给本宫裁制新衣。本宫要让阖宫瞧瞧,这是皇上独赐予本宫的恩宠!”淑妃神色倨傲,仿佛失遇圣恩是未曾有过之事,她依然是圣宠隆裕的淑妃娘娘。
“美人,美人,皇后娘娘来了。”兰若急急跑进室中通传。
兰若话音才落,门外便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皇后娘娘驾到——”
在那明黄的衣摆从垂花门后现出的一瞬,屋内人便都跪下行礼:“嫔妾/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后,宋湘宁一面吩咐宫人上茶来,一面含笑道:“看娘娘的气色较往日红润了不少,想是殿下的身子养得好,娘娘才有闲心来嫔妾这里坐坐。”
皇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如何梦看出气色好与不好。也就是你嘴甜,说些讨喜的话来哄本宫高兴罢了。”
“娘娘哪里的话,就是脂粉再厚,也不过是让容色鲜艳些罢了,神态可是做不得假的。”
正说着,雪信将茶水奉了上来,宋湘宁上前接过送到皇后手边的炕几上,接着道:“说来嫔妾有些日子没去看看大皇子了,想去看时又怕扰了殿下休息。嫔妾手中还绣着给我们殿下的织品,待这绣工完了,嫔妾便去看看殿下。”
皇后望了她片刻,见她笑容满面,朝气似如从前,一时也辨不得真假,幽幽叹了声:“莫言说本宫与承儿了。如今本宫担心的可是你。”
她见宋湘宁立于一旁,头微微低垂,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遂道:“你坐下,本宫有话与你说。”
皇后看着她落了座,才又缓缓道:“湘宁,你是聪慧之人,道理自不必本宫多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自参加秀选那是,便应当知道了。”
她望向窗外,想起往事,有些伤怀:“本宫的嫡妹,与你年岁相仿。本都是少女天真烂漫之时,选的路不同,以后的人生就更无可相言了。本宫将你如汐儿一般对待,但朱墙种种,你不是不知,本宫总归有护不到你的时候。更何况,本宫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的路,终须你来走。”
她将目光转向宋湘宁,语气加重了些:“你有父母亲人在后,又有侍从义如主宾。你纵不为自己考虑,也需为他们想想。你还年轻,容色尚好,才艺又佳,更重要的是,皇上对你的情分非比旁人。你因失子黯自神伤,又怮气于皇上,逞一时心性罢了,往后又当如何呢?”
“娘娘,”宋湘宁抬起头,望向皇后,目光诚挚:“娘娘殷殷嘱托,嫔妾定会铭记于心。”她的眼角有些湿意,心里的伤恨随着春风般的话语消散了几分,“嫔妾多谢娘娘牵挂。”
“嫔妾从前任性,恃着帝王的宠爱,自以为帝幸之深,便可与旁人不同。如今想来,倒是痴心了。”宋湘宁唇边浮现一丝自嘲,却也带了些许释怀。
“痴心,谁又没有过呢?”皇后亦感,唏嘘道。
一缕清风从窗隙中穿过,给堂上带来了一室清氛,也卷去了一席故人之思。
御书房下,袁政落下手中的車棋,淡声道:“皇上,将军了。”
公西韫微微挑唇:“执衡棋高一着,朕愿拜下风。”
袁政起身行礼:“臣斗胆凭运气险赢圣主,向皇上谢罪。”
公西韫并未在意,抬手让他起身:“无妨。今日请你来只是会棋,不论国事。此刻我们只是密友,而非君臣。”
袁政应是。
“你的棋艺大有进益了。”
袁政面上尔尔,轻声指出过棋要处:“皇上,是你分心了。”
公西韫扬眉:“是么?许是想起了早朝中事,一时恍神了罢。”
袁政眼角微挑,不置可否,倒也未究。只是心里思量,自未可知得。
宫人上来撤下了棋盘,新添了茶水与糕食。敬亭绿雪的香幽之气在潋滟的水波纹中盈盈升起,萦绕鼻间,沁人心脾。
袁政轻轻拈起青玉茶盏,净白修长的手指与碧色的玉盏互现其韵。欲饮之时,却忽而停下,悠然道:“臣近日阅书,有一处诗文,想听听皇上之见。”
“执衡但言。”
“白玉蟾的《易道录》中有诗言‘世事总归簪上雪,人生聊寄翁头春。’是道家明悟之句,皇上如何看?”
公西韫并未直接作回,而问:“素未听闻你注心金丹一派,怎么读起了南宗之诗?”
袁政一脸淡然:“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臣虽重于孔孟之道,但杂家之流,却也略略通读一些。臣记得太祖曾说,博采众长,方成大业。”
公西韫颔首:“然也。子曰:‘君子不器。’博学于文,约之于礼,斯为君子正行之道。紫清先生前句已衬其心境之平和超尘,后文更示明心见性之意。世间之事太多无常,又如白驹过隙,来去匆匆。无论能舍与否,终究不过是黄沙下的一捧枯骨罢了。”
他端起玉盏啜饮,兀自笑了笑:“又有何不能释怀。”
“那皇上心中可有不能释怀之事?”袁政似无意问了句。
“爱卿为何问此。”公西韫掩下松慢之意,定定望着他,目光如炬。
袁政未露惧色,回望过去,语色谦润而不卑微:“陛下以为如何?”
“爱卿当明白,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公西韫放下手中茶盏,玉瓷落于案几,呯然作响。
袁政眼角微含笑意,轻轻一挑:“陛下方才说,今日与臣,只论密友,不问君臣。”
公西韫从他口中听出此言,心底有些诧异,面上却道:“确是此话。”
他从榻座上起身,金绣的月白衣袖从腰间落下。
“身载万千,惶惶济功;徒伤明月,寂照空庭。卿问已答,你回去吧。”
“无争之人,因何会有了欲念?”
晚间,宫女书影为帝王宽衣之时,忽而听得帝王这一句似无缘由之语。她有些惶然,生怕自己听到了不凡之事
,手下一时疏忽,不由扯到了帝王垂于腰间的墨发。
书影大惧,连忙跪下请罪,嗓间带了些哭音:“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婢罪该万死,冒犯了皇上龙体。求皇上开恩饶过奴婢!”
公西韫心不在此处,并无怪罪她,挥手让她退下了。
书影含着泪退了下去,心里的惊悸还未完全平复下去。
“这是怎么了?在昭麟宫前哭,可不是好兆头。”宫道拐角处走出来一道黑影。
书影被吓了一跳,忙抬手抹了眼泪,颤声道:“宝彦公公抬举,奴婢伺候皇上更衣御前失仪,一时害怕,万幸皇上没有怪罪,让奴婢出来了。”
“哦?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怎么还会失了分寸?”
“奴婢……奴婢”书影有些犹豫。
“怎么?还防着我不成?师父从前教导过你,你也算是他老人家半个徒弟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书影不敢否声,遂低着声,将方才之事一一道了来。
子夜,袁府的灯尽熄了,惟白蘋院还留着亮光。
“公子。”一身夜行衣的女子推门而入,行动之轻近于无声。
“听闻公子今日面圣,今日召奴婢来,有何吩咐?”因时间紧迫,二人之间并无过多繁礼。
“圣心难辨,我也没有把握。”立于窗前的人兀然一叹。而后问道:“她如何了?”
“相于之前,倒是好转了不少。不过据奴婢所查,近日太医院的孟长沐出入较多,奴婢猜想,许是美人察觉到了什么线索。”
“孟长沐。”闻者思忖了片刻,“美人若有何需要,你务必从后相助。”
“是。”
附:
将军:中国古代象棋术语,对局中一方的棋子要在下一着棋将对方的帅(将)吃掉,称为“将军”,简称“将”,是一种直接威胁对方“皇帝”的术语。
白玉蟾:原名葛长庚,字白叟、如晦等,号海琼子、琼山道人等,世称紫清先生。南宋道士。南宋金丹派南宗的创始人“南宗五祖”之一。内丹理论家,诗人。
世事总归簪上雪,人生聊寄瓮头春:出自南宋白玉蟾的《易道录·招饮五首其一》。前两句是“竹风不断凉如水,山雨无声细似尘。”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语出南北朝时期刘勰《文心雕龙》。
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意思是君子不应像器具那样,作用仅仅限于某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