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邤回到家已是傍晚黄昏,把货车开到猪圈旁的空地。
家这边的习俗都这样,每逢年过节,除了杀鸡杀鸭,家里养猪的会拿出一只猪杀了,兄弟几家共同分了吃。剩下的猪内脏和猪血也是上等佳品,舍不得扔,从老一辈那学着吃法,加点葱姜蒜放点料酒酱油,拌匀了就开吃。
外婆家也养了一头老母猪,年纪可大了,村里每家每户大多都是挖井用水。
焦邤7岁那年,在村口放牛,碰巧遇到人家挖井。牛绳一系,跟着凑热闹去了。
人家看他小,没让帮忙,就在一旁看着,心想着以后赚钱了,他也要给外婆家挖一口更大的井。家里头那口井,外婆嫁过来时就已经有了,这么多年过去,水井还能用,就是突发洪水时,这段时间的水质都偏黄,用起来没保障。
焦邤跟外婆坐在院前喝粥,吃番薯,提了一嘴。外婆“啧”了声,说村里人都这么用着,哪这么挑,用不死人的水就是好水。
焦邤自知争不过外婆,笑着附和外婆,只是他心里有些低沉,这样的水会对外婆身体有害,他很怕。
“慢慢,停好车就给你放吃的。”
慢慢是焦邤给猪圈里的老母猪取的小名,猪上了年纪,行动慢悠悠,跟外婆一样,慢慢的。慢慢扭了一下头,焦邤知道这是给他回应呢。
一个小院子,一颗桂花树,一个猪圈和40平的平层房,就是焦邤和妈妈外婆居住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2岁后妈妈才带着他来到外婆家住,那时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住,冬去秋来,掉落满地的桂花,花香弥漫外婆住的房子。
焦邤从水桶箱里,用水瓢舀出一碗猪饲料。生锈的菜刀,抓起前天去山上割的猪草,剁碎后跟猪饲料拌在一块,再舀出一碗水加进去,简单的猪食便做好了。
咯吱门响,外婆从里边开门:“听这声响,就知道你回来了。”
此时轻手轻脚,想吓外婆一跳的人,停住了脚,氛围都有些尴尬了,他的小算盘破灭。
“嘿嘿,外婆,又被你识破啦,你真聪明。”
“小崽,外婆一只脚都伸进棺材的人了,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会骗到外婆?”外婆手搭在门把上,没有转身,等外孙进屋。
“别说这话,逆耳,不好听。”
焦邤低下头的瞬间,抿着嘴,忽闪的眼神看着四处,唯独不敢跟外婆对视。随着外婆年纪越来越大,都敢破口大骂阎王爷了,从不忌讳这些神叨叨的话。知道外婆在看他,但他不敢看她,外婆经常在他面前说些不吉利的话,这些话就像家常便饭,天天说。
知道外婆不怕,可他怕。
很怕很怕,他已经没有妈妈了,不想再失去外婆了。
外婆有时候很凶,尤其在一些事情上。焦邤往外婆里加了块肉,却被外婆大力甩开,她生气起来就会骂人。焦邤将掉在桌子上的肉捡起来,拿去厨房用水洗了下,放进自己的碗里。
“我不爱吃肉,说了多少遍了,别给我这个老婆子夹。我就乐意吃青菜,牙都都掉光了,不爱吃肉。”外婆把碗递到嘴边猛塞了几口,边吃青菜边说好吃。
“外婆,你不爱吃,我下次就不买了。”
听到焦邤这么回答,外婆更加急了:“那怎么能行!不买你吃啥啊,你还在长身体呢。”
“我也爱吃青菜,不爱吃肉。”
“那也不能只吃青菜,小孩正长身体呢,怎么能跟我这个老婆子一样!”
外婆情绪越来越激烈,疏忽站起身,骂了焦邤“瞎胡闹。”背着手,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的床。
焦邤把饭一口一口送进嘴里,盘里的青菜越来越少,那盘肉丝毫不减,除了用水洗过的那块。这样的吵架经常发生,可对于焦邤来说,这并不是吵架,而是无声的爱意。
外婆舍不得吃肉,但希望外孙拿着钱去买肉吃,好好长身体,好好长大。焦邤并非看不出来,外婆咋咋呼呼的样子,其实是在爱他。
摘瓜前两晚,外婆拿着蒲扇给焦邤扇风,提到了上初中的事。在南方,西瓜大多5到6月就成熟了,完后稍延两个月,这个时间段的西瓜最甜。焦邤这次卖西瓜赚来的钱就为了初中的伙食费。
焦邤将现金整齐叠在一起,448块。用红色袋子装好,像外婆一样,包了一层又一层。微信收到的328,是留给他自己的伙食费。
屋子里的最后一盏灯熄灭,晚饭过后外婆没有再说话,焦邤四肢摊开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知了声,蝉鸣声,家门口的水稻地里起伏的蛙声,再听仔细点,好像还能听到慢慢的呼噜声。
焦邤心里感到很踏实,很喜欢这样平淡的日子,闭上眼睛,他藏在蓝天云朵里,从上往下将外婆的房子,看得一览无余。
真好,再慢一点吧。
稍微等等他大了,赚到钱,好好给外婆养老。
拜托了。
在求神祈祷这一点,焦邤倒跟外婆不一样。以前年纪小,大人们常说童言无忌,老天不作数。妈妈走的那天,焦邤嘶声哭喊,跪着给老天爷磕头,天依旧晴空,阳光照样热烈,世间的一切一切,无论他哭得再大声,祈祷得再真诚,老天爷一点反应也没有。
焦邤信了,老天爷觉得他是小孩子,说的话永远不会作数。
他祈祷妈妈不要走说的这些话,永远无效。
这一刻,他恨透了自己。
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小,妈妈才会因他死去。
他厌恶自己,怪自己生来带着霉运,把妈妈害死了,就连外婆患上的痛风,都归咎于自己。
那一晚过后,外婆话也变少了。即使焦邤每天跟在她身边,自言自语说个没完,他还是坚信外婆气消了,就会跟他说话了。
没事儿,他还小,能等到外婆气消。
外婆家的地有4亩,什么时节种什么作物。家里穷,买不起牛,就连耕地的牛都是借隔壁牛叔的。借一次牛,给5块,但牛叔总不收,还呵斥焦邤这样做是把他当什么人了!推托几次后,牛叔态度松了,直言借一次牛,送他2把青菜。
2把青菜,在错季卖,能卖3块钱一把。
焦邤也认了,就送青菜。马莲草捆好的青菜,厚厚实实,超大一把。
牛叔接过菜,用手一拎,被逗笑了,没脾气地说你这小子,小心思用这了。
夏天就这么过去,到了注册上学的日子。虽说外婆有时候脾气爆,但待人好。街坊邻里有时会送一些自家果蔬来。牛叔结婚晚,他的大儿子跟焦邤同龄,但论辈分,焦邤得喊声叔爷。
注册当天,外婆的情绪好了很多,乐意开口讲话了,跟在身后说要好好学习,多听老师的话。饭要吃饱,不能饿肚子,钱不够了,说一声,我让牛叔去镇上看他儿子时,让他捎带去。
焦邤用牛皮袋装了住宿用品,学校里总归会有,但他想着家里的还能用,继续用着也不碍事。
“外婆,我军训完就回来,你照顾好自己。”焦邤扶着外婆的手,一瞬间的感觉,他想就这么抓着不放手,想留下来照顾外婆,不想去上学:“我走了,别再生气了。别逞强,有事记得找牛叔。”
松开手的刹那,外婆追上来又拉住焦邤的手,眼里闪烁泪光,这是小崽第一次离家那么久,她老婆子放不下心来啊!
“小崽,外婆没生气,是舍不得你啊。向前走,别回头。去吧,快去学校。”外婆被岁月爬满的双手,站在村口目送焦邤离开。
焦邤弹出窗口,用尽全力喊:“外婆!回去吧!等我回来!”
焦邤躺在宿舍的当晚,脑子里反复闪现外婆站在村口的画面,他视力和听力都比常人要好。
但车驶出的距离有点远,即使他眯着眼睛,想要去看清,竖起耳朵想要去听清,迫于距离都无法猜测,外婆最后说了什么。
心里隐隐的不安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