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泛着冷光,楚池素手轻点箱沿,火烛摇曳间已将众人分作五组:“四位丰腴姊妹各守一隅,纤弱女儿家与幼童合乘一厢,余下两箱掺入煤石,务要四厢重量相仿。”话音未落,她已察觉自己竟是孤身悬在局外。那便由她身先士卒上去探探。
寒铁锁链在岩壁间铮然作响,楚池将碎发别至耳后,丹唇轻启:“且先填满三厢,余下那厢只需四成煤石。”话音裹着地底阴风,激起女子们眼中星火,未及半柱香便听得箱盖扣合之声。
“本姑娘先行探路。”她纵身跃上煤石最少的木箱,鸦青裙裾扫过箱面浮尘,“若得生天,尔等依序登厢;若有不测……”喉头滚动间,春花已扑来攥住她衣袂,泪珠滚落如断线珍珠:“阿姊莫去!”
楚池抚过小妹云鬓,转身对众人道:“吾妹便托付诸位。”早有绛衣女子将啜泣的春花揽入怀中。铁索绞动声里,楚池握紧冰寒锁链,阖目默数着心跳。
当眼帘再启时,正对上个梳双环髻的女子。那女子檀口微张欲呼,却被楚池箭步欺近捂了嘴:“噤声!”眼风扫过周遭瑟缩如鹌鹑的其余人,铿然道:“想活命的,且听我行事。”
验看过仅有的两处运口,楚池倚着渗寒的岩壁默算时辰。忽闻头顶铁链爆出刺耳锐响,载满煤石的木厢轰然坠入深渊。第二批女眷登厢时,她敏锐察觉锁链回卷快了三息。
及至第十批绣鞋踏上二楼,楚池方将从屋中捎来的蜡烛擦亮。方寸之地挤着瑟瑟发抖的众人,她单手撑住湿滑石壁,裙裾下深渊吞吐着阴风,似欲将最后的光明吞噬殆尽。
雾雨指挥着硬生生弄出来条小径,楚池捂着火苗子往里走,在最前端发现一枚全是文字的转盘式机械锁扣。
青铜转轮密布蝇头小篆,百枚篆文如星罗棋布,映着楚池苍白的脸色。两个时辰前运送女子的血腥气仍在喉间翻涌,此刻更觉锁芯里暗藏杀机。
谁也不敢轻易尝试,功亏一篑将自己的命白白搭上。
此地的主人是高九日无疑,如若是高九日,他会设置什么样的密码呢?
楚池边查看锁上文字边思忖:高九日,原名高旭,当朝太子,生母为德善皇后,永安十二年崩逝,平生最爱弹琴,最爱曲目为《广陵散》,永安二十年皇帝崩,太子继位,从政以良却常常与臣子政见不合,发生争执无果。
书中对高旭的介绍只有这么短短几行字。
“月下独行客。”她喃喃念着,忽拔下发间残缺的玉簪,正是当时高旭赠她的信物。彼时她曾瞥见高旭批注的《南华经》,页脚朱砂写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那笔锋如断刃的“独”字此刻正在转轮第三环。当“客”字归位的刹那,青铜转轮发出龙吟般的嗡鸣,震得她耳中金戈交鸣。
石门轰然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曲深小道,两侧玄铁门扉森然罗列,每扇门首皆嵌半尺见方的玉枰,其上星子零落如残局,显得阴森至极,楚池先行进去探路,掌中烛火忽明忽暗,将十八道青铜门照得宛如巨兽獠牙。
“此间可有通晓弈道者?”她指尖划过门楣冰凉的星纹,玉枰间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地宫潮气,引得人脊背生寒。
“我会!”一位女子皱皱巴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她接过楚池手中的烛火开始观察那些棋局。
但见她广袖翻飞如蝶,自左首第一门疾行至甬道尽头,忽又折返蹙立中庭,月白裙裾在地面拖出焦灼的痕:“十九路棋盘当有九星镇位,此间每枰仅余孤星,纵是弈仙临世亦难成局。”楚池负手立于第七门前,玄铁冷光映得深情更冷:“若集十八星位为天元……”话音未落,女子已摇落鬓角细汗:“星移则势变,譬如紫微离宫,二十八宿皆乱。”腰间禁步随着摇头动作铮然作响,惊起梁间积尘。
雾雨忽自阴影中闪出:“洲微,那该如何是好?”
“唯破单局。”洲微咬破指尖就地画卦,血珠坠地竟成方圆之阵。更漏滴滴答答漫过戌时,倏见她掷帕而起:“取黑子!”她落完最后一笔,顿悟似的跳起来,手执黑子开始破局。
楚池看着她在第二扇门前停留,将手中黑子落于白子旁边,那黑子竟紧紧吸附在岩壁上,不多时,黑子斜右方陡然升起一枚白子。
洲微且战且退四十余合,忽将三枚黑子扣入巽位,霎时棋枰震颤如龙吟。
起初黑子以守为攻,洞观全场,后时机成熟,它巧妙反打左右逢源双打吃,让白棋落了终局。当最后一子归位,十八玉枰轰然聚合,星轨流转成蝶翼纹样。楚池抚掌赞叹时,瞥见洲微虚脱倚柱。
左首“天元”石阙轰然洞开,久违的天光如银瀑倾泻而下,刺得人双目灼痛。众人似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当场,褴褛衣衫下的皮肤贪婪吮吸着山风裹挟的松香,直到某位少女踉跄跌坐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颤抖着捧起一抔染露的野蕨。
“是……是山!”她破碎的呜咽惊醒了人群。霎时呜咽声此起彼伏,众人相拥而泣,脊背剧烈起伏如风中残烛。楚池喉头酸胀,却见武垂玉已卸下腰间酒囊,琥珀琼浆浇在龟裂的指节间,与血污融成蜿蜒溪流。
“斗兽场竟藏在叠云峰腹。”她扶住生满铜绿的兽首栏杆,望那千仞绝壁间悬嵌的青铜机关,飞檐勾连如巨兽獠牙。这等鬼斧神工,非王侯手笔不可为。
“诸君且去山脚候我。”楚池振袖转身,“被困女子尚待援手。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人被放弃!”
“迟迟,我同你一道去!”武垂玉喊她。剑兰刚欲开口,却被楚池截住话头:“剑兰,你带着小春花去山下等我!春花交予你方得周全。”说着蹲身与那女童平视,任她冰凉小手攥紧自己染血的衣带:“姐姐,你别离开我。”
“小春花别怕,姐姐马上就来,你乖乖听剑兰姐姐的话,我们一起回家。”
“姐姐莫要骗人。”春花泪珠滚落处,恰是鞭痕未愈的旧伤。楚池以额相抵,将孩童发间沾着的煤灰细细择净:“拉钩。”两枚尾指勾缠,血痂蹭过新结的痂,宛若并蒂红莲。
楚池方欲提步,忽闻身后一声清唤:“姑娘留步。”山风掠鬓,松涛入耳,她蓦然回首,见青石棋枰旁立着位执玉子的女子,云鬓斜簪着青玉步摇,正是方才对弈之人。
那女子敛衽垂首:“小女任洲微,家父任贤,忝列从六品侍御史。”抬眸时眼底映着天光,“归途已封,唯有破此残局可启生门,恳请姑娘稍待。”言罢素手翻飞,星子错落有声。雾雨亦趋步相助,青丝与罗袖交缠,恍若双鹤理羽。
楚池倚松观之,见众女子提裾跃涧,裙裾翻飞如蝶,连日颅中隐痛竟随山泉泠泠而散。忽闻相击之声,原是任洲微将最后一枚棋子叩入枰心:“幸不辱命。”话音未落,石门訇然中开,惊起林间宿鸟。
四人重回兽场,蛰伏在二楼楼梯口,有婆子扶着筋疲力尽的女子上楼,才刚走进半步便被武垂玉打晕。楚池与任洲微负责带女子出去。
当她们扶持着羸弱女子穿过兽场暗廊,原本死寂的山谷忽现点点松明。但见山口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星河倾泻——皆是挣脱桎梏的女子们执火相候,照得夜穹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