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这日又下着绵薄的雨丝,细碎的雨滴轻轻敲打瓦片发出丁零脆响,旖旎涟漪轻轻荡漾在院中的水塘之间,惊得鱼儿胡乱游开,朝霞般的薄雾在山林间四散弥漫,整个村子被拢住,恍若仙境。

    马车冲出云雾缭绕的村子,前头驾马的猛地一拉缰绳喝停骏马,她悠闲自在地和车里的人打趣:“喂,像你这样的女子不应该学学骑马吗?你不学骑马怎么当大将啊?”

    瘴雾翻涌间,剑兰方欲启唇,楚池已垂眸:“此言甚是,待此间事了,我也是该好好学习学习驭马之术。”

    “你倒是与传闻殊异。”雾雨以鞭梢挑开帘,“上京皆言楚氏女矜贵如鹤,谁料竟是肯俯身闻草芥之人。”

    “哦?如何个矜贵法?”楚池问。

    “我其实只是侍御史府的一个小小婢子而已,生来就是为了主家受伤赴死,小人物怎敢妄议你们这些大人物。”雾雨手中把玩着马鞭,漫不经心地回道。

    楚池倏然抬首,以指节叩响车壁:“棋枰未终,焉知执子者非你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道昭昭,岂容宵小妄立纲常!”

    辔铃骤响,武垂玉纵马截断未尽语:“走。”

    三十里官道碾碎在铁蹄下。村口古槐虬枝刺破浓雾,安静又诡异,毫无烟火气。楚池摸了摸揣在怀里的碎裂糕点,忽闻茅舍深处传来裂帛之声,武垂玉猛地将她拽入断垣。

    窄小的屋舍中间,身着深蓝色服饰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向什么,楚池顺着他的目光探去。

    一妇人扑倒在润湿的泥潭中,满脸污垢像是天然镶嵌在她脸上,此时此刻,她的脖颈被刀刃死死抵住,已然流出泊泊鲜血。

    再往里探去,妇人身边还趴着一个形如枯槁的男人和两个未满五岁的孩童。

    男人身下是干涸的鲜血,黑红黑红地落在土里,三个稚儿如凋零的纸鸢散落四周,只有脖颈上的鲜血在流动。

    宦官轻甩麈尾,溅起血珠点点:“你瞧瞧你,这又是何苦,你女儿被明王看上,乃是她的福气!”

    楚池足尖方动,却武垂玉铁掌扣住:“少安毋躁!”电光石火间,妇人猛然昂首,生生将咽喉送入刃口。那太监拿出帕子擦擦手,而后随意一丢指指不远处的竹屋嘱咐道:“上去跟王妃禀告,此事已了。”

    血雾喷薄时,楚池怀中的油纸包豁然洞开,细白糖霜簌簌而落。“命若草芥……”她踉跄跌坐,指节深深掐入泥墙,“我竟连半块糕饼都护不住。”

    “迟迟,对不起……”武垂玉也有些懊恼刚才的迟疑。

    楚池颤手掬起满地残屑,忽将碎玉般的糖霜扬向虚空:“愿来世琼筵列珍馐,再不食人间风雪。”

    迷雾霎时间散了个干净,灰暗的天空开始下垂坠落,这黑,压的人马上要窒息。楚池只觉喉间涌起铁锈腥气,急急顺气才堪堪咽下这口浊雨:“那人说王妃在前面的竹楼里,我们去会会这个始作俑者。”

    “好。”

    黄昏才近,连那竹叶也被镀上余晖,屋子再竹影绰绰下挺立,甲胄森然的卫兵如铜墙铁壁般环伺,昭示着此处主人非同寻常的尊贵。

    楚迟与武垂玉堪堪避过前庭岗哨,却在穿堂转角撞见个戴乌纱帽的老宦。那阉人踉跄后退间珠冠歪斜,尖利嗓音刺破天迹:“护驾!有贼人惊扰王妃!”霎时间铁靴声如潮涌来。楚迟指节扣住腰间拂尘剑,剑柄上的缠丝纹硌入掌心,与身后武垂玉的短刃背脊相抵。恰在此时,雕花木门“吱呀”洞开。

    紫檀案几前端坐着位青衫女子,泼墨长发间缀着白玉簪。她执卷的皓腕凝着冷月清辉,黛色眉峰如远山含翠,周身萦绕着书墨沉香。

    “哪里来的小丫头,这是自荐枕席?”有卫兵看见她们两个女子骄矜地扬起下巴道。

    “放肆。”卫兵统领的嗤笑尚未来得及落下,那女子眼波未动,素手翻过一页书笺。清泠嗓音似碎玉坠冰盘:“本宫的座上宾,何时轮得到尔等置喙?”

    满室甲胄应声而跪,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早已伏地颤若筛糠。待杂沓脚步声渐远,女子方搁下书卷,云锦广袖拂过茶盏:“小女纪燕诗,忝居明王正妃。楚姑娘星夜来访,有何贵干?”

    楚池警觉道:“你是如何得知?”

    纪燕诗摆摆手又遣退房中的婢女。

    “我与栾右丞之妻栾谭氏有些私交。”

    楚迟瞳孔骤缩,重重碾过地面裂痕:“王妃既知念念,可知她如今……”

    纪燕诗摇摇杯中的茶渣,它悬浮着,好似萧瑟秋风中被凌乱打碎落在河中的枯叶:“既嫁为人妇,又有何好坏之分,这一辈子便系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话音未落,楚迟已颓然跌坐,金丝楠木椅上的雕纹硌得脊骨生疼。她恍惚见谭念念出嫁那日,石榴裙裾扫过满地碎琼。原该系着同心结的柔荑,此刻或许正捧着合欢酒奉与仇雠。

    “姑娘欲返成渡建功?”纪燕诗忽而展颜,指间羊脂玉戒映着烛火跃动。

    “是。我要回去杀敌立功,让眼前之事再也不会发生。”楚池站起身背着手望向远处的人收拾满地残局。

    “姑娘好志向。只不过空有大志却无缜密计策是可悲。”纪燕诗道。

    “纪姑娘可有何良策?”楚池转身与她四目相对。

    “我来做姑娘的谋士,可好?”见楚迟蹙眉,她施施然起身,“姑娘前去建功立业,必定要回上京城,如此,上京城不可无人。”

    楚池觉得有理,她道:“姑娘可是有什么条件?”

    纪燕诗贴近,眼睛猩红地盯着她:“我要借姑娘的青云路——弑王。”

    武垂玉霍然拔剑,寒芒割裂满室茶香:“你说什么?”

    “我要明王死。”纪燕诗却抚掌轻笑:“不是沙场明刀,而是朝堂暗箭。待姑娘封侯拜将之日,只需在御前说句‘明王有恙需静养’……”她指尖蘸着冷茶,在案面勾勒出龙纹舆图,“届时妾身自会送他个合乎礼制的谥号。”

    楚迟凝视茶汤中沉浮的君山银针:“愿为娘娘分忧!”她拿起案几中的茶一饮而尽,“姑娘助我立功业,我助姑娘出苦海。”

    “不是娘娘。”纪燕诗腕间翡翠镯撞出清越鸣响,“是纪先生。”

    楚池撩开衣角坐下,指尖蘸取茶汤在案面勾画山川走势:“朝廷虽颁下海捕文书,却未遣鹰犬穷追,此乃栾秉欲纵我归成渡之局。思量旬日,仍难参透其中玄机。”素手忽而顿在案几北端,“此地距成渡千余里,既无险隘相阻,亦少绿林滋扰,纵使快马加鞭亦不过五日脚程。”

    纪燕诗沉吟:“前日暗桩来报,明安二王私蓄甲兵之事恐已走漏风声。圣意昭然若揭,不过效仿渔父待鹬蚌耳。”

    “岂非养虎为患?”楚池问。

    “定远侯若亡于战事,自是除去心腹大患;若侥幸得存……”纪燕诗将染湿的帕子投入炭盆,火舌倏然窜起映亮眉眼,“经此恶战定是元气大伤,届时随便寻个僭越礼制的由头……”未尽之语随青烟袅袅散入梁间。

    楚池冷笑掷杯:“好个鸟尽弓藏!”

    “此去传信需慎之又慎。”纪燕诗自锦囊取出三色丝绦,“飞奴尾羽依次染黄、赤、青三色,自北而来投成渡纤羽阁。若见信笺朱砂封印错位,或羽色次序颠倒……”未尽之言化作指尖在喉间轻划的弧线。

    楚池认真记下:“好,我知晓了。”

    纪燕诗忽然抬头向窗外望去:“酉时三刻将至……”广袖带起香风款款施礼,鬓边步摇划过凄清弧光。楚池目送那道身影没入苍茫大地,腰间鱼符与佩剑相撞,铮然没入渐起的夜雾。

    暮春将尽,天街细雨如酥,大概也想冲洗掉春日的最后一抹斑驳。剑兰先行下马车撑起油纸伞接应,伞柄微微偏向楚池,青竹伞骨上凝着的水珠串串坠入池塘,惊得几片残红在涟漪里浮沉,三人缄默着穿过垂柳掩映的村道。

    崔娘又做了许多菜,村中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等着楚池回来一同用膳。

    “楚姑娘且用些菰米饭。”崔娘布菜时案上莼羹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忧色。任洲微闻言后也放下手中的绣品做出屏息凝神之态。

    楚池仰颈饮尽梅子浆,琥珀盏底映着她眸中灼灼:“我们三人即日启程前往成渡。”

    任洲微盈盈起身,云锦披帛滑落椅背:“雾雨从小便擅长驯兽,不如让她与姑娘一同前去!”

    雾雨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反应过来后她厉声拒绝:“我不去,我要在这陪你。”

    “雾雨,这是我的命令!那年你说‘鸿鹄不栖蓬蒿’,如今又要困在这方寸天地?”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最终落在蹙起的眉头。

    雾雨咬紧嘴唇不吭声,任洲微忽而俯身叩首:“还请姑娘留下雾雨!让雾雨同姑娘前去!”

    楚池吓得差点把碗碟砸碎,她忙搀起人,口中炙羊肉尚未咽下,话音便含混起来:“待我们在成渡扎稳根基,自当八抬大轿迎任姑娘。此地偏僻,旁人难寻,大可放心。再者说,如若雾雨姑娘凭借自身力量帮扶任姑娘岂不快哉?”

    雾雨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忽见任洲微葱指轻扯她袖口,泪盈于睫的模样恰似带雨梨花。杨柳见状轻笑,素手轻按雾雨肩头:“纵有追兵,我自会护任姑娘周全。”

    雾雨颔首,眸中锐利如出鞘之剑,凝视刚夹起块肉的楚池。

    楚池心下一虚,汗毛直立,咽下肉才吞吞吐吐问道:“怎……怎么了?”

    “此去千里,你不会骑术实在是难办!”雾雨揉揉太阳穴道。

    楚池讪讪搁下银著,颊边飞红胜过案上樱桃毕罗:“那个……可学……”

    “此刻便学!”雾雨拂袖推窗,春雨挟着桃瓣卷入厅堂。楚池哀哀望向任洲微,却见那人以罗帕掩唇,肩头轻颤如风中蝶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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