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立夏后的林间氤氲着湿热,池塘里并蒂莲苞悄然鼓胀,颤巍巍的蜻蜓在花尖点水,薄翅在日头下折射出虹彩。车轮大的太阳倒映在水中,被粼粼波光揉碎成掌心大小的光斑。

    楚池懒洋洋地枕着手臂横卧枝桠,两片芭蕉叶随意搭在眉眼处。毒辣阳光透过叶脉间隙刺进来,将少女英气的面庞镀上层胭脂红,她却浑不在意地咂了咂嘴,青丝顺着枝干垂落风中。

    “楚迟!又躲懒!”林间的清叱惊飞满树雀鸟。

    枝头身影猛然惊颤,叶片簌簌滚落间,少女单手勾住树干来了个鹞子翻身。芭蕉叶施施然滑过她挺翘的鼻尖,打着旋儿飘向水面。

    “这呢这呢。”楚池屈指弹开额前碎发,倚着树干朝林间扬眉。

    马蹄声里雾雨策马而来,柳眉倒竖扬起马鞭:“明日便要启程成渡,你倒有闲心在此处!我看你就是欠揍!待会儿我便去和那武垂玉说!才学会一点便开始偷懒!”

    楚池眸中狡色乍现,但见她足尖点树腾空跃起,衣袂翻飞间已稳稳落在雾雨身后,缰绳在她掌心游走,骏马嘶鸣着调转方向:“雾雨姐姐这般爱告状,可得找个清静地方说道说道!”

    “楚迟!你又发什么疯?”雾雨的惊呼散在风里。

    楚池单手驾马,清越笑声惊起层层叶浪:“自然是——快意疯!”林间漏下的金光追着她飞扬的发梢,恍若游鱼入水般自在逍遥。

    荒山寂凉,人迹罕至,日头渐渐落下去,行至曲折蜿蜒的山路尽头,天霎时间黑沉下来,视野却异常开阔,一路沿着河流急转而下,终于抵达道路尽头。

    楚池一骨碌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甩在草甸上,拎起酒壶就往嘴里猛灌。

    雾雨慌忙拴好两匹骏马,疾步上前夺酒壶,话未出口就被楚池勾着脖颈揽近,混着酒气的笑声喷在耳畔:“又要搬出垂玉吓唬我?”

    雾雨被她猜中心事,哼哼一声闭了嘴,片刻,她还是没忍住道:“伤未愈不宜饮酒。”

    楚池顺势仰躺在河滩,草叶划过耳际:“明日启程,再饮不到这上京城的酒了。便任性一回吧!”忽将空酒壶抛向半空,看它稳稳落入雾雨怀中:“来口,我偷偷灌的。”

    雾雨抿了小半口,霎时呛得眼泪汪汪:“什么破酒!这分明是烧刀!”

    “好酒当配烈性人!”楚池拊掌大笑。三巡过后,她歪头打量雾雨:“任洲微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不羁的人怎么偏生对她言听计从?”

    雾雨也眼神涣散,边配合着做动作边道:“我娘是侍御史府最下等的婢女,这种婢女,你知道的,谁都可以轻贱,所以我出生的时候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起初,我跟我娘一起侍候侍御史,没成想那老头子起了色心,竟然想轻贱我,我娘为护我,被他手下乱刀砍死。”她突然抓起酒壶猛灌,任由酒液浸透前襟。

    楚池醉眼朦胧拍她脊背,掌心温热透过单薄衣衫:“待我斩了侍御史,送你当球踢!”

    “说定了!”雾雨将酒壶重重砸向河面,惊碎满池星月,而后她又继续道,“我娘死后我就被主母打发到马厩喂马,有一天夜色很深,府里遭贼,我慌不择路,不小心撞上大公子,他先是生气,但看我有几分姿色,便又起了心思,还好洲微出现,护住我。她说‘从今往后,你的命归你自己’。她放我出府,我却不肯,硬留在她房中,发誓此生此世定当以命相护!”

    “洲微可真是个好姑娘!”楚池抬头望着心空,繁星明亮,月色皎皎,她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子指向远处高山,“我也有亲人。我的妹妹睡在山茶坡!”

    雾雨也站起身伸长脖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哪呢?”

    “就在那,我的妹妹睡在那,她叫小春花,她是我来这个世界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楚池踉跄起身,衣袍沾满草屑露水,“晏景清对我好是因为我是楚迟,这里所有的人对我都是因为我是楚迟,只有小春花,我只是她的姐姐,无论我是楚池还是楚迟,我都是她的姐姐。”

    她突然哽住,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栾秉的刀太快,快到她都没没得及喊疼……”

    “没事!”雾雨一拍手,将她从地上拔起来,学着她的模样道,“等我们以后厉害了,也将那栾秉剁了喂狗!”

    “喂狗都糟蹋狗!”楚池淬出口中草茎,笑声混着泪砸进河心,游鱼四散。对岸山崖忽有鹧鸪啼鸣,恍若谁在哼唱童谣。

    夜深,两个醉醺醺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爬上马背。两人都头晕眼花骑不了马,于是在村口守候多时的武垂玉与任洲微,只见雾雨闭目攥着缰绳,身子随着马背起伏摇晃,口中还念念有词;楚池则伏在她背上睡得香甜,垂落发丝沾着酒渍。

    “快搭把手!”武垂玉见状连忙招呼剑兰将人扶下马。杨柳帮着任洲微架走雾雨时,武垂玉已将楚池拦腰扛起。剑兰瞥见烛光映着她阴云密布的脸,宛若深渊般的沉默令她不禁为楚池捏了把汗。

    床榻上的楚池突然翻身作呕,剑兰忙不迭端来铜盆。女子睫毛挂着泪珠,却仍含混不清地咒骂:“李德全!三千块的码农还要陪酒……改天是不是要给你喂奶?呸!要不是……要不是……”她猛地撑起身子,“我可是跆拳道冠军啊……省射箭队的……凭什么……”歇斯底里的哭喊戛然而止,又弯腰吐得天昏地暗。

    武垂玉沉默地清理着污物,竹筒左移她便吐向右,叛逆得像只炸毛的猫。待她终于蜷进被褥呢喃“小春花”时,烛火已燃去大半。剑兰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只见武垂玉如雕塑般守在榻前,而楚池的泪水仍在不断渗入绣枕。

    夜露渐重,断续的啜泣与呕吐声穿透纸窗。这个本该寂静的夜,最终在楚池的醉语呢喃中,随着更漏声流转,直到东方泛白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朝阳倾泻下万丈金芒,那光透过屋子的缝隙溜进来,故意扰乱楚池的清梦。宿醉的后遗症如同百柄重锤轮番叩击颅腔,她蹙眉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肿胀的眼皮活似嵌着两颗发酵过度的荞麦馒头。

    正踉跄着摸索床畔绣鞋,木门“吱呀”轻响。武垂玉挟着晨露寒气跨入厢房,青瓷食盒与檀木桌案相触的脆响里,她缓缓吐出两个淬着冰碴的字:“醒了?”声线仿佛机械,惊得楚池指尖微颤,半只鞋“啪嗒”坠地。

    楚池苦笑着僵在原地,穿鞋与求饶的念头在混沌的脑海里缠作一团。最终赤着左脚三两步蹦到她跟前,拽着对方衣袖轻晃:“好垂玉~昨夜是我糊涂……”尾音拖得绵软甜腻。

    武垂玉眼底的坚冰蓦然龟裂,叹息声未落已扶着楚池落座。走葱白指尖勾起遗落的绣鞋,半跪着为她系好缎带:“巳时便要启程去成渡,你……”话音突然被抽气声打断。

    “疼?”武垂玉蹲身仰视,温热指腹代替了某人自虐般的揉按。待要开口,盛着醒酒汤汤匙已抵至唇边:“张嘴,喝完会好受点。”

    楚池乖觉啜饮,湿漉漉的杏眼盛着初生小鹿般的懵懂,看得武垂玉耳尖飞红,女子仓皇背转身:“自己喝净!我去查验车马。”

    “好。”楚池捧着余温尚存的药盏轻笑。

    夏风闷热潮湿,身上也是粘腻难受,外头树影幢幢,叶子摇曳生姿打下缝隙,天空却是湛蓝澄明得很,全然无云,村口树桩上拴好四匹马,有女子在解缰绳。

    “怎么样?这马比你在侍御史府骑的马好多了吧!”楚池抱臂倚着老槐树,下颌微扬,眉梢挂着藏不住的得意。

    这匹駓马是她三日前乔装潜入马市,与剑兰历经周折才订下的良驹。此刻骏马昂首而立,鬃毛在风中如墨绸翻涌。

    “花色倒是俊俏,可惜腿短身肥,跑起来怕连驿马都比不过,大抵是被马行骗了。”雾雨头也不抬地扯着鞍绳,“论起战马,你们成渡楚老将军的天威赤鹰和吴小将军的照月寻梅才是当世无双。”

    楚池浑不在意这直白的奚落,指尖捻着饴糖往空中一抛,琥珀色的糖块精准落入口中:“文绉绉的名号听着就牙酸,若是我定要取‘猛虎啸山林’这般威风的名号!”

    雾雨无语,白她一眼便自顾自解绳子。

    “吴小将军可是你表兄。”武垂玉自林间转出,将水囊抛向楚池。

    雾雨闻言嗤笑出声,却见楚池歪头咬碎糖块,琥珀眸子忽闪:“表兄?相貌可俊?”

    “吴翦乃楚老将军亲传弟子,天狼师中军统帅,圣上亲封天元将军。”武垂玉抬袖拭去鬓角尘灰,“此去成渡,若无意外,你该编入他麾下。”

    楚池瞥见雾雨已解好鞍鞯,顺势勾上她的肩膀对着她俩调笑:“既是祖父高徒,又是我表亲,这辈分乱得倒像打翻的算盘,也不知我那便宜祖父唱的哪出戏?”

    雾雨拍开她搭来的手,望着西北方向轻叹:“若能得见照月寻梅真容,此生足矣。”

    “这有何难!待我到了成渡,莫说让你瞧个痛快,便是讨来送你也不在话下!”楚池勒马回身,眼角眉梢俱是少年人的张扬。

    “小姐,纪姑娘急信!”剑兰的呼声截断话音。

    信笺展开的刹那,众人呼吸俱滞。潦草墨迹力透纸背:“局势生变,入成渡万勿暴露身份。”最后几字拖出长长墨痕,似被疾风吹散的狼烟。

    雾雨不禁攥紧马鞭。不能以女儿身示人,意味着她们要顶着男子身份在军营斡旋,偏生成渡远在边陲,又是定远侯独掌的虎狼之地。

    楚池咬住食指关节沉吟,忽抬眼道:“若扮作男儿投军呢?”

    “平国三军除成渡外皆由文官辖制,征兵向来宽松。”武垂玉眉心微蹙,“成渡孤悬大漠,定远侯治军如治铁,只怕……”

    “既如此,圣上为何允他独掌兵权?”楚池扯动缰绳,马儿焦躁地踏碎满地枯枝。

    “黄沙漫天的苦寒之地,哪个读书人愿去?”雾雨冷笑。

    楚池总觉得这说辞透着蹊跷,偏生记忆如被浓雾笼罩的原野。

    原作者只顾着描摹男女情长,权谋线竟似孩童信手挖的土坑,东一个西一个全不填埋。

    “管不了这许多。”她猛拽缰绳,马儿扬蹄长嘶,“先扮作男儿混进军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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