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驿道上有四名身着浅灰色粗布麻衣的男子快马飞驰,马蹄卷着风带起地上的尘土留下排排浅坑,风一急,顿时黄沙翻滚,迷住眼睛。
跑在最前头的雾雨“呸”地吐出一口沙子骂道:“成渡这鬼天气,骆驼都能热得想打遮阳伞!”这鬼地方越往南走越邪门,众人连赶三天路,汗湿的衣裳裹在身上,活脱脱四根刚从腌菜缸里捞出来的酸黄瓜。
眼瞅着最后半壶水见了底,楚池忽然指着地平线尖叫:“快看!前面有家客栈!”众人定睛一瞧,好家伙,那摇摇欲坠的破木楼在热浪里晃悠得跟海市蜃楼似的。
客栈内熙熙攘攘坐满人,大多是穿着罩袍的过路行商。
成渡边境虽黄沙漫漫,可耐不住里头富庶,瓜果生的甘甜可人,珠宝器物也是源源不断流出。为了通商的方便,随太祖开国辟疆的那位定远侯还专门向上讨要恩赏开出几条驿道。
尽管上头之人再怎么剑拔弩张,各国之间的商路却从未断过。
楚池带着几人进入,压低嗓音大喊道:“小二,给我们上些茶水饼子来!”
店小二甩着抹布迎出来时,差点被这群汗津津的“咸鱼”熏个跟头。他眼珠子滴溜一转,这几人虽穿戴寒酸,但周身却说不上来的气质不凡。
“客官可是丹州来的贵人?”小二殷勤地给楚池斟茶,“您这通身的气派,定是又接到什么大生意!”
丹州城为成渡南部大城,此处向来有金元宝之称,算是行商大城。
“好眼力,我正是丹州人!”楚池一口应下,“只不过此次是出门回来。”
反正出门在外,身份总是自己给的,既然这个小二喜欢套近乎,那她便顺台阶而下,说不准还能套到些特别消息。
“我说呢!公子长相便与常人不同,我一瞧便知道身份不凡,定是哪家豪门勋贵子弟!”小二顿了顿,忽然一笑,“这眉宇间,竟还有几分吴大老爷的影子。”
说到这,楚池才想起来,她娘楚吴氏便是丹州人,她外祖父正是富可敌国的行商大户吴达,这么说来,她还真算得上半个丹州人。
“你可真会说笑,我们这些小人物怎可和那吴大老爷相提并论。”楚池笑着饮下茶水。
那小二反而来了话头:“那吴家还真是鸡毛插在凤凰上,起家时刚好碰上驿路开通,而后又将女嫁入侯府,现如今又出个少年将军!还真真是大罗神仙保佑啊!”
楚池咬下一口梆硬的饼子,那饼渣子卡在喉咙眼儿里,噎得她直翻白眼。好容易抻直脖子咽下去,她抬脚踹向对面:“你这厮!怎不说小爷我与吴将军生得一般威武,合该是封狼居胥的料?”
店小二噗嗤笑喷了茶沫子:“公子说笑也得沾点地气!您这胳膊细得跟竹竿成精似的,怕是大风天出门都得拴根绳儿。再瞧这腰身——”他捏着抹布比划个什么,“要说您是戏班唱旦角的我倒信,上阵杀敌?怕是连营里的灶头军都抡不动!”
“混账!”楚池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哐啷啷跳起三寸高,虎口震得发麻,“你当爷是纸糊的?”小二甩着汗巾直往后退:“哎哟祖宗您悠着点!不是小的嘴欠,实在是世道不太平——昨儿燕赤蛮子都打到琼华郡了!”
楚池一惊,下意识问:“为何上京城消息全无,朝廷不管吗?”
店小二环顾四周,压低嗓门凑近:“您当朝廷会管?那位万岁爷正忙着斗蛐蛐儿呢,听说新得的‘常胜将军’值三千锭金子!”楚池刚想开口,只听他又愤愤地喃喃道:“要我说啊,这龙椅拴条狗都比现在强!换老子当皇帝,保准让那帮蛮子见识见识。”
他这话要是被那皇帝知道,肯定得五马分尸死上百回。
但山高皇帝远,没人会管顾小人物的笑言。
话刚落,后厨传来掌柜的怒吼:“王二狗!还不滚来刷碗!”
小二脖子一缩,讪笑道:“您瞧,当皇帝前还得先学会擦桌子呢!”
众人稍作休整,蹄铁叩石之声便又叮咚作响。再往前走十公里左右临近丹州,道路壅塞不便,只得舍弃骏马换步行入城。
甫入城门,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牵骆驼的西域客商眼窝深邃似夜潭,鼻梁高挺如险峰,腰间弯刀缀着鸽血宝石;锦衣公子们策马而过,玉冠上东珠轻颤,倒比花灯会还热闹三分。楚池正瞧着城门口摩肩接踵的人群,忽闻马蹄声如惊雷炸响,抬眼便见枣红骏马人立而起,鞍上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如冠玉却拧着三分骄纵,手中马鞭直指她鼻尖:“好狗不挡道!”
“原是位目力欠佳的小郎君。”楚池抱臂纹丝不动,目光扫过对方绣着金线的玄色箭袖,“这八丈宽的城门洞子,偏要往我站的三尺地界闯?”
那少年被家里娇惯着长大,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他气得险些从鞍上栽下,蹬着马镫喝道:“你可知我舅舅是谁!”
“我可不知你舅舅是谁,我只知晓你这是挑事。”楚池毫不畏惧地同他道。
“公子,我这就下马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小子!”旁边的侍卫提议道。
少年摆摆手翻身下马,他用手中握着的马鞭指向楚池:“那你记住了,小爷乃丹州知州季修之子季川,我娘是吴家长房长女吴妤,我舅舅是陛下亲封的庆元将军吴翦。”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耳尖,梗着脖子补了句:“待我及冠,定要挣个威猛将军的封号!”
楚池在听到“威猛将军”四字的时候没忍住笑出声。
难道取名废这种属性也会遗传吗?她在心里暗想。
季川见她这般作态,反手抽出佩剑便要发作:“你这是看不起我吗?你是哪家的公子?”
楚池忽想起辈分,眼珠转了转躬身作揖:“原是季小将军当面,小可自幼孤苦,今朝冲撞贵人实属无心。”
这招以退为进倒让季川拳头砸在棉花上,小公子拂袖而去,满腔愤懑地骂一句:“没意思!”
楚池携着其余人走到城门口拥挤的石壁处,没承想她那小外甥也走过来。只见他施施然走过仆从开出的路,哗啦撕下文榜,踩着仆从背脊登上石阶,举着黄纸如同托着传国玉玺:“诸君见证!今日我季川立誓,定将燕军打得哭爹喊娘!”
底下喝彩声如沸水翻滚,楚池倚着拴马石直揉笑酸的腮帮。这中二病晚期的模样,倒像极儿童片里的超级英雄。
日头西斜,温度骤降,楚池拢着单薄的衣襟在风中跺足,随行数人腰间褡裢里的散银已随马蹄声渐空。丹州客舍价昂如金,一时竟无落脚之地。
待到城门口的人走的差不多,士卒又重新将布告糊上去。
原是琼华郡烽烟骤起,正募新卒驰援的文书。
待戍卒曳甲远行,她疾步趋前,佯作拂尘,指尖一挑便将告示纳入袖中。有了这东西,她顿时欣喜轻松起来,自顾自喃喃:“燕赤铁骑既破琼华,丹州必成屯兵要冲。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
丹州为通商要塞,各国为保证自身利益极少对此地开战,于是此处的城郊大营算是形同虚设,设施简陋,没个正行也就算了,里面出来的兵卒也大多充上城门守备军。
楚池的志向当然不是在此处窝着当城门守备军,她从小二那得知燕赤突然发兵攻向西处琼华郡后便在思索征兵之事,琼华郡难以调兵又急需士卒,那定会在离此处最近的丹州琼州征兵充补队伍。
若能趁此役崭露头角,何须困守这纸糊般的营寨?夜风卷来更鼓声,她将书信往火中一掷,青烟腾起时,已有破釜沉舟的决然。
城郊大营果如传闻,军帐颓倾如醉汉倚树,辕门外枯枝败叶间,三五老卒正围着篝火煨山芋。天边沉云压帐,辕门两侧各支牛皮帐篷,帐前榆木案后蜷着两个虬髯大汉,鼾声与风啸相和。
楚池轻叩木案,将皱如秋菊的布告递上:“军爷,我等投军。”虬髯大汉撑开惺忪睡眼,铜铃眼在她粗布短打间逡巡:“你等?”话音未落,三个身影自深夜中显形。大汉猛拍同伴脊背:“起尸了!”那厢喷嚏震得案上砂砾乱跳,瓮声道:“知了。”
待将四人打量个遍,虬须大汉忽然戟指楚池与剑兰:“你们俩到我这填这份文书。”
楚池袖中碎银暗度:“谢谢大哥!”大汉佯咳数声方将银钱揣进皮甲夹层。
狼毫在指间翻飞,墨迹洇开处赫然三字——楚赛英。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处处受制的建安伯之女楚迟而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楚赛英。
前头的山岗清风吹过,连身上的不适感都消减下去,身上松快许多。
待墨迹初干,两壮汉竟分道扬镳。楚池疾趋数步:“军爷,何故分营?”那大汉脖颈青筋暴起,铜铃眼虚望浮云:“聒噪!”却压低嗓音道:“收声,银子买命呢。”语罢掀帘入帐,须臾折返时眼风扫过二人,喉头微动:“画押入籍。”
两人犹犹豫豫地上前办完所有又跟着大汉进入一个帐篷,送完她们后大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帐内早立着两名男子。左首那位玉面青衫,眉目似曾相识;右侧之人魁伟如松,亦觉面熟。白白净净的男子忽觉帐帷微动,抬眸间手中炊饼惊落于地:“你……你……你怎么在这?”
楚池以指抵额,暗叹与这小外甥当真孽缘不浅,天涯何处不相逢。
“投军而来。”她硬声应道,喉间似含砂砾。
右侧壮汉闻声侧目,鹰目如电扫将过来。“竟是尔等!”虬髯汉子陡然竖眉,铁掌携风劈面而至,“我家弟兄的性命,尔等如何偿得!”
楚池错步急退,衣袂翻飞间急问:“壮士何人?”
那汉子浑如未闻,拳风愈烈,季川振袖而起,横亘其间:“你这是做什么!这小子是本公子的人!”
男子知他身份尊贵,拳势骤收,重坐席间如困兽低哮,案几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