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虎刻意用肩膀撞开楚池,古铜色面庞浮着讥诮:“瘦得跟脱毛猴似的,逞什么劲?等会太阳晒化你这把骨头!”粗布短打裹不住浑身蛮劲。
楚池充耳不闻地调整护腕,二十多年饥寒交迫早教会她:命运从不垂青眼泪,但汗水能砸出活路。她望着蜿蜒至天际的黄土道,如同凝视自己支离破碎的前半生。
“猴虎相斗那叫抬举!”毛虎啐了口浓痰扬长而去,草鞋碾起烟尘迷了人眼。
清晨有些微风吹着还算凉爽,但愈到正午日头越大,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有热气直直往上窜。
蒸腾暑气中,楚池后颈的旧疤火辣辣地疼。盐粒般的汗珠滚进粗麻衣领,布料早已吸饱汗液沉甸甸坠着。
和她并排落后的还有边跑边叫的小少爷季川。“你怎么还能跑啊!你看这路上都没什么人在继续了!要不我们也歇息吧!”小少爷扯着浸透汗水的丝绸里衣,追着她喊。
“歇够就回家当你的膏粱子弟。”楚池猝然驻足,湿漉漉的碎发黏在苍白的颧骨上,眼底却烧着火,“战场从不需要软脚虾。”
她这话说的实在打击人,季川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登时涨红着脸眼泪直流,语无伦次:“你!”
楚池转身看向他,忽地想起昨夜少年替自己辩解的模样。她闭了闭眼压下心软,转身扎进白茫茫的日头里,沙砾在磨破的鞋底吱呀作响。远处毛虎的嗤笑混着蝉鸣灼人,而季川带着哭腔的“等等我”渐渐飘散在热浪中。
新兵中约莫只有十余人跑完全程,他们坐在早上集合之处啃着馒头咒骂什么。
楚池接过伙头兵抛来的馒头,还没坐定就见毛虎像头暴怒的黑熊般撞过来,左颊那道蜈蚣状的刀疤随着肌肉抽搐扭曲:“老子信了邪才跟你跑这遭!”馒头在他手中被捏得变了形,“跑断腿的跟半道歇菜的,啃的都是这狗屁玩意儿!”
楚池仰头灌下整囊凉水,漫不经心啃着馒头:“刀架脖子逼你了?”这话像是往火堆里泼了热油。毛虎浓眉竖起,一拳落在楚池耳边墙头:“等着!下月初九校场比武,老子要把你揍得跪地喊祖宗!”
楚池扯扯嘴角不屑一笑。
【系统,查询毛虎武力值。】
【正在查询中……毛虎,年二五,武力值三百二十。】她垂眸掩住眼底精光,舌尖抵住后槽牙暗忖:三百三十,这数字像团火苗在胸腔里窜动。
午后校场飘着桐油味,总教头梁勋拎着酒葫芦晃到场中,身后跟着七八个抬木箱的老兵。开箱瞬间,制式环首刀寒光凛冽,却惹得人群骚动。楚池指腹抚过刀身云纹,想起孔濯所授那套她苦练月余才堪堪入门的剑法,此刻竟要改弦易辙。
“哐当!”
一柄刀砸在夯土地面上,溅起黄尘。络腮胡壮汉叉腰叫板:“当爷是要饭的?这种破铜烂铁也敢拿出来……”话音未落,梁勋酒葫芦已砸中那人膝窝。老兵油子倚着兵器架嗤笑:“守备军的饷银养群废物正合适。”这话霎时激起片骂声。
“瞧不起我们你招我们来作甚?”
“是啊!”
梁勋被吵得头疼,他怒斥:“不想学就滚。”
于是场下还真愤愤地走了许多人。
梁勋一拳打在眼前的木桩上:“不可理喻!这丹州什么样的水能把人的脑子喝成这样?”
楚池冷眼瞧着人群推搡,忽然注意到毛虎安静异常。当抗议者们摔刀离去时,他猛然挥刀劈断半截木桩,转身对楚池露出森白牙齿:“爷三岁就玩腻的把戏,你慢慢耍。”
渐渐的,校场只剩楚池与七八个老兵。她握刀的手势仍带着剑诀影子,但每一式劈砍都挟着破风声。在第无数次挥刀时,少女虎口震裂的血迹已浸透缠刀布。
梁勋摔碎最后一个茶盏后,胸膛仍剧烈起伏着,他抓起案头泛黄的军籍册,大步穿过演武场黄沙漫卷的校场,径直走向东北角那座青灰色砖石垒砌的阁楼。大门大开,几阵温风连带着携入。
屋内正中摆着棋盘,两人执棋对弈。
执白棋的正是他人口中常道的庆元将军吴翦吴献之。
梁勋叹口气,心里默想:那燕赤都发兵攻城了,他们这主将居然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跟别人下棋。
“子舒,你心乱了,此局无解。”吴翦狭长眼尾微挑,指尖棋子清脆叩响楠木棋枰。他战甲未卸,肩头玄鳞甲片还沾着演武场的沙砾,偏生执棋姿态优雅如抚琴。
晏景清执棋的手一顿,忙压下慌乱道:“将军棋力精妙,下官自愧弗如。”
“你倒是和我客套上了。”吴翦抿口茶淡淡道。
梁勋重重踏碎满室静谧,怀中名册哗啦展开:“禀将军,今岁新征三百人,堪用者不过一掌之数。”他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校场,那些跌跌撞撞的身影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又浮现晨练时那个踉跄扑倒在沙地的单薄身影。
吴翦接过名册翻开细细看,忽地发觉什么,修长手指在红圈内点着问:“这人为何是个圈?”
梁勋凑上去看一眼解释道:“此人名唤楚赛英,今日训练颇为认真,只是……只是只是这身板,怕是经不起丹州的风沙。”
白玉棋子当啷坠入棋罐,吴翦猛地起身,甲胄鳞片相撞发出铮鸣:“我们这哪个不是沙里滚出来的?”他突然逼近梁勋,“还是说,梁校尉觉得本将的军粮喂不壮一只雏鸟?”
梁勋扑通跪地,冷汗顺着脊梁落下:“是末将愚钝。”
“算了,下去吧。”吴翦揉揉眉心摆手。
“是。”梁勋抱拳行礼而后离去。
待脚步声远去,晏景清推开雕花木窗,盯着底下演武场狼狈学习的缥缈身影苦笑。
“在看什么?”吴翦不知何时贴近他身侧顺着往下望。
“似是故人归。”晏景清拢住被晚风掀起的大氅。
吴翦反手将雕花木窗重重合上,硬生生截断了晏景清望向练兵场的视线:“丹州日头毒,若贪这点凉气,当心寒热交攻中了瘴疠!”说罢抬脚踢向底下的冰块。
“嗯。”晏景清倒没过度苛责,他低低地应着,看不出情绪。
“陛下既遣你护送军需,可曾提及琼华郡防务?”吴翦虽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战事在即,侯爷前几日上书道丹州酷暑,将士们缺水少粮,求陛下拨下军饷犒劳大军,结果陛下装傻,叫我这千里迢迢送冰,说是既可以抵挡酷暑又可解渴。”
“三车冰砖换三万石粮草?”吴翦嗤笑,“咱们这位陛下真是治国有方啊!”冰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晏景清的面容,只见他广袖轻振,案上舆图倏然展开:“燕赤人驻扎七日却按兵不动,你可曾探得他们粮道走向?”
“未曾,燕人过于诡谲,粮道难寻。也不知道怎的,燕人还未攻进琼华郡丹州便有传言道琼华郡马上就要被攻破。”吴翦翻了翻眼笑道,“你说好不好笑?”
晏景清却觉得哪里不对,他低头沉思片刻,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罢了,这些谣言难免动摇军心,你还是赶紧查明由来,尽早肃清吧。”
“我此次前来其一是征兵拨入天狼师其二便是肃清这些谣言。”
“那便好,我明日也要启程回京了,你自己保重。”晏景清拍拍吴翦的肩语重心长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燕赤鞑子进我大平半步!”吴翦望向远方被吞没的夕阳,黄沙掀起风波,却不染杂尘。
少年意气,无人可争锋。
楚池挥手涂去最后一抹夕阳,伙房难得飘出荤腥气,每人分到的肉包虽只拇指盖大小的肉星,对她而言已是珍馐。她将油纸包捧在掌心反复摩挲,喉头滚动着吞咽三次,才小心咬破面皮,含着肉沫的汁水流下来,直击心灵。
第二口尚未触及唇畔,斜刺里突然蹿出只黑靴,鞋底重重碾在她手腕上。包子在黄土里滚了三滚,沾满草屑砂砾。楚池瞳孔骤然紧缩,却突然嗤笑出声。她捡起裹满黄沙的包子吹了吹,直截了当地塞进嘴里,塞了个鼓鼓囊囊。
刚才踹她的人傻眼,他愤愤地跺跺脚,指着她连连道:“你……你……”
楚池伸长脖子把包子咽下,有些可惜地咂咂嘴,听见狗叫,她掏掏耳朵站起来揪起那狗的衣领道:“哪来的凶犬吵我用膳?”
那狗用力拽开楚池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愤恨道:“你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楚池想都没想就直接回怼,顺带着往他骄傲的脸上狠狠落下一拳。
那狗一愣,直直后退,反应过来后招呼许多凶神恶煞的来。
在那些人赶过来之前,楚池又顺势捏着他的肩膀往下一带,膝撞裹挟着破风声直捣胃脘,少年呕出的血沫溅上她面颊。
“你的脚太贱,留着无用,不妨剁了喂狗。”楚池嘴角微扬,轻蔑地看着他。
他的弟兄们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停驻片刻便匆匆上来帮架,有人上前钳制住楚池,有人拳头杂乱无章地砸下去。
楚池早就知道这些人每个武力值都在她之上,自己根本躲无可躲,于是她连挣扎都懒得挣扎,直接高昂着头仍由拳头砸在小腹肩膀上。
喉中泛起血腥味,她却依旧轻蔑地瞪着挑事那人。
剑兰见状后立马丢下手中的包子过来帮忙,便是连季川也把手中咬了一半的包子往那边扔去,随手捡一块石头扑上去砸人。
场面混乱,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梁勋率亲兵疾步赶来时,十余个新兵正扭作一团。他双目如炬扫过校场,炸雷般的怒吼震得人耳膜发颤:“住手!”
十来个人齐齐定住,每个人脸上都毫无例外地挂了彩。
梁勋扫他们一眼,目光在季川青紫的额角停留片刻,转头望向阁楼时,玄甲银枪的身影已凭栏而立。
“禀将军,新兵营斗殴。”梁勋单膝点地,余光瞥见吴翦摩挲枪穗的指节倏然收紧。这位未及而立便名震三军的少将转身,眉峰斜飞入鬓,偏生透着股翰林学士的儒雅气度,只是眸中霜色比风雪更寒三分。
“军法。”他冷漠地嘱咐,头也不抬一下。
“舅舅!明明是他们先挑事的!”季川甩开抓他的兵士怒喊道。
吴翦摆摆手又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跪在阶下的楚池脊背绷如弓弦,二十军棍尚可咬牙承受,但若验身时暴露女儿身份……指甲深陷掌心的刺痛激得她猛然抬头:“我。此事由我一人而起,请将军勿怪他人。”
此言引得万五那伙人骚动推搡:“万五,你还不上去请罪。”偏生无人敢与将军对视。
吴翦忽然俯身,垂眸看向楚池:“你可服气?”
“不服。”楚池言简意赅。
“那你为何要请罪?”他问。
楚池倔强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有人踹翻我的口粮,该忍;拳脚加身,该受。”
他大笑:“你这话说的可甚是委屈。”
“赛英心中委屈,却也无可辩驳。”
“好个赛英。”吴翦突然朗笑,冰封般的面容竟绽出几分暖意,“既这般通透,何苦逞强?”未待应答,他已拂袖掷令:“万五等人杖二十,若是有人再在此处挑事,直接斩了,我丹州大营也不养爱嚼口舌的废物。”
“是。”
“不过你……”话音陡转凛冽,“便划去名字吧。”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不用太多太透,楚池瞬间明了意思,她微微愣住片刻,死死攥住吴翦战袍下摆:“求将军责罚,勿要划去我的名字。”
吴翦则是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这是军令,不容有疑。”
楚池只能咽下委屈和不满,低低地答道:“是。”
待人群走远后,她听着远方传来渺远的惨叫声和风吹叶子细微的沙沙声,心里说不出的苦闷。
真的要留在丹州城做个守备小兵吗?
季川猫腰窜来时,正撞见她用袖口狠狠抹过眼眶。
“楚大哥!你实在太厉害了!”少年扯开衣襟露出偷藏的麦饼,眉飞色舞比划着,“那帮孙子屁股开花的样子,活像烤架上翻面的羊!”见楚池不语,他突然敛了嬉笑,解下腰间水囊重重撞向她肩头:“大哥!你别不开心嘛,我知道你不甘于此,我和你一样,也不甘于此,但现在在此又不代表一直在此,我们总会找到自己的沙场建功立业的!”
说完,他还用拳捶捶自己的胸膛:“我们大平的好男儿,才不会为眼前这点失意一蹶不振呢!”
沙粒扑簌打在铠甲上的声响里,楚池望着少年被夕阳镀金的侧脸,喉间酸涩忽化作破涕一笑。远处营火明灭,照得两人并坐的身影如雕塑般拓在城墙上,风里依稀传来值夜老兵哼唱的戍边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