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

    从那天起,楚池身后便多了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大哥!”少年清亮的声音划破晨雾。

    楚池蹙眉咽下纠正辈分的冲动,终是轻声应了这不合礼数的称呼。她既非真正的楚迟,也无意承袭这身份,索性由着他胡闹。

    “大哥!我们今日便要学习射箭了!”季川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她跟前。

    “射箭?”楚池的心“咯噔”一下掉到湖底,她转过身捏住少年肩头反复确认:“你说今天不练刀了?”

    “梁教头都让人搬箭靶了!”季川笑得像偷到蜜的熊崽,全然没注意对方骤然苍白的脸色。

    楚池垂下眼帘含糊应声,余光已开始逡巡四周退路。这模样落在少年眼里,倒成了大哥怯场的铁证。

    “别怕!”季川豪气干云地勾住她脖颈,“我舅舅是神射手,他说我天赋异禀!大哥这般勤勉,将来定能与我并称丹州双绝!”

    “嗤!”楚池被这狂言逗得失笑,却仍顺着毛捋:“好,大哥信你。”

    得此“嘉许”的少年顿时尾巴翘上天,浑不知自家大哥望着他雀跃背影轻叹:“到底年少轻狂。”晨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负重十里加站桩两刻。待日头攀至中天,梁教头竟破天荒吹响集结号。楚池挤在人群中极目远望,只见演武场边雁翅排开的箭靶寒芒森森,恰如季川晨间所言。

    新兵们顿时炸开锅,有嚷着射雁下酒的,有吹嘘能贯熊眼的,直到梁勋暴喝镇场:“肃静!往后半月专攻射艺!”

    士兵们按照预先排定的队列依次行进,整齐划一地跟随梁教头向草场进发。梁勋作为总教头率先摆开架势,弯弓搭箭。离弦之箭如苍鹰掠空,挟着破风之声扎进箭靶,不偏不倚钉在九环红圈边缘。

    “九环,寻常水准。”楚池暗忖,耳畔却炸开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几个嗓门洪亮的士兵挥着拳头喝彩:“梁教头神射!”“这准头说是直取靶心也不为过!”虚虚实实的恭维在队列中翻涌,倒让梁勋受用得紧。他矜持地扬了扬下颌,军袍下紧绷的肩线却泄出几分自得:“列队照我方才的动作练习,前三甲免今夜加训!”

    这话激得新兵们跃跃欲试,只是丹州地瘠少猎户,能正经开弓的不过十之一二。多数人连弓弦都拉不满,箭矢便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惹得季川嗤笑出声。他贴着楚池耳根低语:“大哥,待会儿你就看我的!”活像只抖擞羽毛的锦鸡。

    季川他们这模样心里更是得意,他凑过去对楚池低低耳语:“大哥,待会儿你就看我的!”

    场中乱象纷呈:有人被弓弦抽红面颊,有人脱靶射飞了草靶支架,更有个冒失鬼险些射落梁教头的缨盔。楚池混在人群里装模作样,故意将弓柄握得歪斜无力,俨然是个连兵器都拿不稳的孱弱新丁。

    但季川不一样,他昂首阔步走向箭靶区,修长的手指稳稳提起长弓。只见他双臂舒展如白鹤展翅,弓弦拉满时肌肉线条在阳光下绷出流畅弧度。箭簇破空而出的瞬间,少年下颌微抬眸光如炬,那支箭竟如出山猎豹般疾驰,精准洞穿五十步外靶心的朱砂红点。

    围观者尚未来得及喝彩,他已闪电般连发四箭。众人屏息间,五支白羽箭穿透所有靶心,木屑纷飞间犹见箭尾仍在高频震颤。

    楚池凝视着被贯穿的靶子,这般锋芒毕露的技艺固然惊艳,却令她隐隐担忧暗处滋生的嫉恨。“怎么样大哥,我厉害吧!”季川转身时衣袂翻飞,发梢还沾着方才疾射带起的草屑。他话音未落,谄媚之声已此起彼伏:“季小少爷不愧是庆元将军亲传!”“这般神射当真百年难遇!”少年佯作谦逊摆手,目光却灼灼锁定楚池,像极了等待投喂的幼兽。

    “准星尚可,然力道欠奉。”楚池的点评惊破满场喧闹,“若遇重甲敌军,这般花巧不过挠痒。”

    季川耳尖倏然涨红,攥着弓柄的指节咯咯作响。周遭骤然炸开声讨:“连弓都拉不开的废物也敢指摘季小少爷!”“是啊,你凭什么?我们季小少爷叫你声大哥你就蹬鼻子上脸了?”

    少年猛然踹翻箭筒喝止喧哗,却在转身时踉跄了半步。楚池叹口气还是迈步子追他。

    “季川,你要去哪?”她横臂截住去路,五指紧扣少年腕骨。

    “不用你管!”季川甩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见她追来,委屈裹着欣喜在心头翻涌,竟比方才当众受挫更教人鼻酸。

    楚池凝视少年蒙着水雾的双眸,掌心落在他绷紧的肩头:“月满则亏的道理你迟早会懂。那些喝彩声越喧闹,你越该看清弓弦震颤时偏移的尾羽。”她指尖扫过少年被弓弦勒红的虎口,“正因我是你大哥,才必须做那个戳破虚妄的人。”

    “我难道分不清阿谀与真心?”季川喉头哽咽,猛地挥开她的手,“我还说教你箭法,原来你这么看不上我!”他别过脸将呜咽咬碎在齿间。

    楚池捻起他散落的箭矢:“若只图喝彩,你现在就是庆元将军的外甥。但若要成为能让三军听令的真将领——”她骤然折断箭杆,“得先学会把骄傲碾进尘土里。”

    少年怔怔盯着断箭,忽地抓住她袖口:“那要等到何时?”

    “当他们不再叫你季小少爷或是给你什么庆元将军外甥称谓时。”她拂去他衣襟沾的草屑,浑然不知这句叹息会在少年心底烙成执念。

    夜间的风微凉,营地仅剩帐前风灯摇曳着昏黄光晕,巡兵未至之处尽数沉入墨色。甫结束晚训的演武场此刻漆黑如砚,唯有星子在天际若隐若现。

    楚池借着熹微星光挽弓搭箭,可每次拉开弓手便不自觉刺痛收紧,臂弯酸软得仿佛坠着千斤重石,抬起无力,放下可惜。

    果然,她还是克服不了失败的阴影。

    尝试多次,她终于咬牙拉开弓,但箭矢还是灰溜溜地掉在地上,连靶子的边也没碰上。

    正当她心灰意冷准备离开时,背后忽然响起掌声。

    “表妹这般心志,倒比子舒说的还要执拗三分。”

    楚池悚然转身,正撞进吴翦慵懒含笑的眸中:“表哥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指尖已悄然扣住袖中短刃。

    “两位老爷子书房里……”吴翦信手拈来片落叶把玩,暗夜掩去了他眉梢戏谑,“挂满你自襁褓至及笄的画像,连换牙时缺了门牙的糗态都画得惟妙惟肖。”

    少女耳尖霎时飞红,抱拳时甲胄铿然作响“是我有愧于二位长辈……”

    “既要赔罪——”吴翦屈指弹开落叶打断她,“何不速归承欢膝下?”

    “求表哥暂守此秘!”楚池躬身深揖,“待我完成抱负即刻前去请罪。”

    “表妹啊,子舒道你聪慧,我却觉得你愚钝。”吴翦忽的笑出声,反手取过石案上的铁胎弓,“如若我真想告知,那表妹如今也不会在此处好好站着了。”

    “赛英在此谢过,谢表哥替我在家中长辈隐瞒之恩,也谢表哥前几日留颜面之恩。”楚池立马想明白,“可表哥明知我志向,又为何将我强留在丹州?”

    弓弦嗡鸣骤起,五十步外的榆木箭靶应声裂作两半:“丹州是鹰隼翱翔之地,而你,注定要成为击破长空的头雁。”

    楚池张张嘴却发不出只言片语。

    吴翦抚着弓弦淡淡道:“表妹,我很欣赏你,也望你莫要辜负这份赏识。”这语带双关的告诫让她脊背发凉,恍惚间似见棋枰纵横,自己竟成了他人掌中黑白。

    “也罢,我来教表妹射箭。”吴翦示意楚池拿箭,可当他真正上手教的时候才发现少女搭箭扣弦的架势堪称典范,唯独搭箭时指尖却在发颤。

    “莫怕,我在。”他宽厚手掌裹住她冰凉指尖,独有的体温将她笼在其中。楚池闭目凝神,箭簇破空,羽箭堪堪钉入靶心红绸,虽未透木,终究是有了长进。

    “怪我今日对季川说重话么?”楚池抬头问他。她仰头时正撞进他含笑的眸。吴翦抱臂倚着兵器架摇头:“良药苦口。只是这孩子可怜……我也说不下重话。罢了,总归要摔过跟头才知疼。”

    楚池会意颔首,将满腹疑问咽回肚里。

    “明日我可便走了。祝表妹在此建功立业。”吴翦笑着走远。

    楚池也不过度纠结,她兀自练会儿便也回帐休息。

    七月流火炙烤着沙地,往日喧闹的校场只剩零星身影。曾与她较劲的毛虎如今窝在阴凉处,逢人便嗤笑:“我要是天天训练,楚赛英岂不更没赢面?瞧他拉弓那怂样!”

    楚池充耳不闻,任由汗珠尽情流淌。比起流言蜚语,她更在意系统面板上跳动的数值。反倒是季川时不时为她和别人对骂几回,甚至差点又打起架来。少年箭术精进神速,如今十石强弓竟能贯靶而出。

    这日结束,楚池望着一道道远去的背影,忽然读懂他未尽之言:棋盘之上,执子者又何尝不是棋子?她将箭囊重重扣在肩上,步履坚定如春蚕食叶,沙沙碾过那些看客的讥诮。

    日子愈过愈快,比武之期已近在眼前。

    楚池每日晚训结束后总要独自加练一两个时辰,待到众人散尽才摸黑去湖边盥洗。她身份藏得很好,但深夜的湖水确实也是彻骨凉,好在系统的数值也从原先的一百五飙升到三百五,肉眼可见的进步让她不至于冻死在湖中。

    随着时日推移,校场上坚持训练的身影愈发稀疏。比武前夜清点人数时,竟只剩楚池三人与那个总被唤作“矮豆丁”的陌生少年。

    少年身量不足五尺却异常矫健,楚池记得他初入营时昂首挺胸的宣言:“俺娘说过,这名字是顶天立地的意思!”

    这番豪言却招来满场讪笑:“就你这矮墩墩的个头,顶的怕不是灶房梁柱?”“鼎和顶都分不清,你娘怕是个睁眼瞎!”

    嘲讽如箭矢扎身,少年却将每声讥诮都锻成勇气与坚持。他开始比所有人更早到校场,比所有人更加用功。这孤注一掷的倔强无人注目,却悉数落进楚池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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