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那天罕见地下了场大雨,这雨不似上京城的绵绵烟雨,倒像是天神降罪,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砸向地面,连鼻腔都仿佛被雨水灌满,闷得人连喘息都带着水腥气。
楚池握着大刀斜倚石阶,寒铁与粗粝石面碰撞的细响混在雨声中。城郊大营比武向来采取四局三胜制:首局赤手空拳近身搏击,次局百步穿杨比试箭术,三局刀光剑影较量兵器,末局则可自选趁手兵刃。胜者不仅能直通守备军,若得贵人青眼,更有机会跻身那支令燕人胆寒的天狼师。
她将刀鞘重重顿在地上,不仅要挣得军籍,更要揪出谋害谭念念的真凶。
雨幕彼端忽起骚动。毛虎虬结的筋肉撑得皮甲几欲爆裂,身后簇拥着十数谄媚新兵,活像头被鬣狗拱卫的巨熊。他睨向楚池的眼神带着猛兽圈地的意味,仿佛这场尚未开锣的比武,早已是营中口耳相传的传奇。
季川泥鳅般从那堆人墙里钻出飞扑向楚池:“大哥!”
楚池拍拍他肩上的杂草问:“箭练得如何?”
季川撇撇嘴:“你怎么同我舅舅一般,整日便知道问我这个练得如何?那个练得如何?”话突然卡在喉头,手指绞着湿透的衣带打转,活像被暴雨淋蔫的雀儿。
“吞吞吐吐作甚?”
少年猛地抬头,眉毛几乎拧成麻绳,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营里开了赌局,押你赢的竟比毛虎多!可知为何?”见楚池茫然摇头,他突然贴近她耳畔,温热气息混着潮湿水汽钻入耳廓:“前夜有兄弟起夜……瞧见舅舅和你贴在一起射箭,于是他们便说军营里无女子,我舅舅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而你是他的人……”后半句化作蚊蚋之音。楚池怔愣片刻,忽觉荒唐。
“大哥!大哥万不能与我舅舅……那个……”季川拽着楚池的衣袖满脸惊慌失措,“外祖父会活剥了他!”
楚池望着少年惊恐的眼,忍笑将刀鞘往他膝弯一顶:“你这话可千万别跟你舅舅去说,我怕你舅舅活剥了你。”季川如惊弓之鸟般跳开三丈远。
乌云堆得很快,天黑沉下来,虽不再有大雨瓢泼,但黑铁般的天幕却将整个丹州城囫囵吞没。梁勋难得策马疾驰而至,待士卒搭好比武高台,他翻身下马:“今日便是大营比武之日,此战关乎诸位前程,望全力以赴。”
台下立刻窸窸窣窣传出些调笑声响:“别家比武招亲,这都比武了,可有姑娘作为奖励?”此言引得人群前仰后合。剑兰捏紧拳头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楚池扣住手腕:“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扬声时眉目舒展如三月春柳,“敢问梁教头,比武规则几何?”
梁勋仰头灌下一大口水,抬手抹去下颌水渍,扬声道:“三轮制,四人成伍。每组十支队伍,每人配发朱砂绢花。可任意约战他组,败者全数绢花尽归胜者。最终夺魁队伍——”他刻意停顿,面容浮起笑意,“全员擢升丹州守备军。”
“妙极!”楚池眼眸骤亮,抚掌笑道。人群霎时如沸水般翻腾,呼朋引伴声此起彼伏。季川闻言急奔上前,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大哥!咱们统共才三人!”
楚池嘴角微扬,满脸胜券在握:“谁说不够?”话音刚落,季川便瞧着她走向站在角落手足无措的矮个子少年。
“可愿与我们共赴青云?”楚池递出的掌心纹路清晰,仿佛早已镌刻着胜利的谶语。少年喉结滚动,待回过神时指尖已触到温热,那是他此生首次触碰日光。
“我还是更中意你当初那句‘行不更名宋鼎’。”来人促狭挑眉的模样,与十年后天狼师前军总教头训诫新兵时的神情,在史册某页悄然重叠。
组队完毕后,楚池径直走到方才出言调笑的王七面前,扬手掷出战帖,日光衬得她眉目愈发凛冽。
“哎哟喂,要是不小心伤了您的面子,吴小将军不会来找我算账吧?”王七抱着长枪斜倚辕门,戏谑声引得周遭士卒哄笑。腰间三朵绢花格外刺眼。
楚池嗤笑:“收拾你这种货色,还犯不着劳烦吴小将军出手。”
王七气得跺脚,立马招来自己队伍的其他成员过来:“我们同你们比!”
三通战鼓响彻校场。首战楚池卸甲徒手,玄色中衣勾勒出劲瘦腰线。王七仗着身量优势猛扑而来,拳风却因连月懈怠失了准头。楚池以灵巧身法周旋,专攻其下盘破绽。待对方气喘如牛时忽地翻身,掌风裹着沙尘直击后心。
王七扑倒在黄沙里,吐出一口血来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楚池甩了甩手腕,俯视着地上狼狈的王七笑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这么弱,我三分力就打成这样,早知道我收着些了。”说着指尖轻勾,夺过对方腰间最艳的那朵绢花,随手别在自己腰带上。
“梁教头!”同队士兵慌忙上前搀扶几近昏厥的王七,“楚赛英这是要杀人啊!”指控声里裹着哭腔,却见教头浓眉紧锁,马鞭在掌心敲出笃笃闷响。
楚池满脸无辜地看向梁勋双膝跪地:“对不起啊梁教头,都是我下手没轻没重,还请梁教头责罚。”
旁边看热闹的人不屑地啐道:“你瞧瞧,他定是用这幅模样绊住庆元将军!难怪上回将军偏袒,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谁扛得住啊?”
梁勋突然暴喝:“被一掌打得半死不活那是你们没本事!还有脸在这儿嚷嚷?我要是你们,我早就羞到老子娘都不敢见了!”他转头看向单膝跪地的楚池,眼底闪过一丝激赏:“起来!胜者该有胜者的姿态。”
“是~”楚池慢慢起身,抱臂环视王七残部,“你们还比吗?”余下几人面如土色,抬着昏迷的同伴落荒而逃:“我们先去将他送去医治!”
经此一遭,再无人敢与楚池对抗,日影西斜时,剑兰等人腰间已灿若云霞,唯楚池只有孤零零的两朵。
“到我们了,楚池。”毛虎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身后,楚池仰头直视这铁塔般的汉子,下颌微抬:“规矩?”
“自选兵器。”
“那我便用这刀吧。”楚池随口道。
“不,你用你屋里私藏的剑和我比。”毛虎拇指摩挲着刀柄缠绳。
楚池转溜眼珠抱臂道:“我才不着你的道,教头若知我私藏兵器,少不得二十军棍。”
“你去拿剑同我比,如若梁教头责怪我替你受罚。”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这么固执。
楚池思索片刻:“我用剑,你打不过我。”
其实这话说的不假,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练习书中剑法,此时已烂熟于心。再者说剑灵巧,反观毛虎那柄背刀,虽势大力沉却失之灵巧。
毛虎闻言竟朗声大笑:“军中儿郎,何惧试玉三烧?”
楚池轻嗤一声,返身掀帘取剑。待那柄三尺青锋出鞘时,校场陡然寂静。周遭士卒目光如炬,窃窃私语渐起,皆道这楚赛英果真是主帅帐中禁脔。
“聒噪。”楚池挽个剑花纵身跃入场地中央,玄色劲装衬得她如墨梅凌霜。二人相隔丈许对峙,秋叶打着旋儿落在剑刃中央,倏尔裂作两半。
毛虎率先发难,刀势如霹雳贯空直劈面门。楚池足尖轻点向后飘退,剑锋斜挑身后黄沙,霎时扬起迷蒙沙幕。金铁相击之声乍起,她竟转动手腕将剑别在身后,只守不攻。
“楚池,你这招对我没用。”趁他说话的间隙,楚池倏变攻守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剑直取他右肩胛:“我知道。”
刀背堪堪格开剑锋,迸出连串火星。毛虎浓眉倒竖:“小人行径。”
“我非君子。”楚池莞尔,剑招骤如疾雨却未尽全力,每每将触衣甲便撤力回防。三十回合后,毛虎喘息渐重,不得不转攻为守,古铜色脸庞涨得紫红。
苍穹又向地面倾轧几寸,两人打半天也没分出胜负,正当梁勋准备叫停时,忽闻远处战鼓如惊雷炸响,营门戍楼旋即吹响应和的号角。但见猩红旗帜如血浪翻卷,传令兵纵马嘶喊:“燕赤打进来了!燕赤打进来了!”
丹州城顷刻陷入沸鼎。新任守备孙瑜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竟拽着发妻夺门而逃,连金银细软都没来得及拿去半分。主帅既遁,士卒顿作鸟兽散,战场上只见丢盔弃甲,惶惶如热蚁赴火。
“大家快去拿好武器随我出去迎敌!”梁勋厉声吩咐却收效甚微。
底下的兵卒在生死面前全部慌了神,许多人下意识就要逃跑,几乎没人去听梁勋究竟在说什么。
楚池见状将弓箭递给站在旁边的少年嘱咐:“季川,射那逃在最前的!”箭镞破空时犹带颤音,终究只勾住逃卒的裤脚。她反手抽出佩剑直指苍穹,声裂金石:“临阵脱逃者,诛三族!”
此时此刻军中的谣言反倒让她借了东风,士卒们僵立当场。毕竟传言说她是吴翦的人,况且站她旁边出箭的更是吴翦的亲外甥。
楚池趁机跳上高台:“既披战甲,便该知晓!此刻奔逃,不过苟活须臾,史册里永钉叛卒污名!若随我死战,纵马革裹尸,亦是护佑父老的英魂!”
众人还是捏着拳犹豫着。
毛虎忽将环首刀重重顿地,刀刃入土三寸:“老子这条命换三个燕贼够本,换五个血赚!”兵戈相击声渐次响起,最终汇成震天怒吼:“杀尽燕虏!祭我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