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深冬天色微亮,顾知北从京华市第三医院附近的一家早餐铺子推门出来,迎面就看见工人们正在用巨大的红色中国结装饰柏油马路两旁的路灯。显然,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夕夜和春节假期做最后的准备。除了官方装饰的街道,大街小巷的店铺,尤其是大型连锁的商超都一如往年那般装饰得红红火火。
“您慢走。”早餐铺子外带窗口的老婆婆露出朴实的微笑,伸手向顾知北递出她另外打包的早餐,“今天就是除夕了,祝你除夕快乐,阖家团圆。”
“也预祝您新年快乐,阖家团圆。”顾知北笑着接下纸袋子。
然而事实上顾知北不一定有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因为她刚刚答应跟同事换下午的坐班,所以她不一定能赶上那班回家的飞机。对于这件事情,她还没敢告诉萧如沐女士。毕竟今早她出门前,这位正值更年期的老母亲从老宅那边特地打电话来千叮万嘱叫她别忘了下午回洛陵的航班时间。
顾知北打算先把这件令人头疼的烦心事抛到一边,先去云华寺赴林南的约。她俩昨晚在微信上约好要一起去抢购今年最后一批琉璃香灰手串。顾知北记得当时林南还振振有词地给她洗脑说这不是最后一批,这是新年的预售款。
本来目光坚定可以入党的她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是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尤其是江栩然被袭击的事情,让她宁可信其有,哪怕权当是心理寄托。而且刚好江栩然之前那串佛珠手串在上次的袭击里被血迹染脏了,这次她可以顺便去问问那位跟爷爷交好的住持有没有新开过光的佛珠手串。
顾知北刚坐进自己那辆玛莎拉蒂轿车里的时候,林南就给她打了通语音电话。
“怎么了?起了没?”顾知北边把早餐袋子放副驾驶座,边问电话那头的林南。
“刚起,正要叫你帮我带早餐来着。”林南哈欠连天地说着。
“带了,快点洗漱到你小区门口等我,我是再也不想开车进你那江岸边上的高档小区了。”顾知北边系安全带边跟林南吐槽,“上次扫车牌明明是那个机器的问题,那保安脾气真暴,指着我一顿骂,我差点没跟他干起来。”
“势利眼是这样的啦,谁叫你上次开的不是豪车。”林南声音慵懒,显然还在眯着。
顾知北想起来上次林南催她催得急,她的车又刚好没开,只好借了赵雯雯的车。事后她还请赵雯雯吃了城北区美食口碑榜排名第一的西餐厅。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快点下来哈。”顾知北主动挂断通话,然后发动汽车起步汇入主车道的车流中。
半小时之后,顾知北的白色玛莎拉蒂正要停靠在那片名为“北江苑”的小区门口的路边。同时她看见一身名牌、带着墨镜的林南正巧从那个装饰得格外奢华大气的小区大门出来。隔得老远的两人默契对视,然后相互朝对方所在的方向慢慢靠近。
“走走走,赶紧走!我在庙里的线人说那些职业买手们都开始排队了。”林南直接开门坐进副驾驶位,同时把早餐拿在手里。
“庙里你都有线人?那干脆直接让他给你留一个不就好了?”顾知北皱眉瞥她一眼,打转向灯准备起步。
林南摘下墨镜,开始享用早餐,还给顾知北解释:“你懂什么?这种东西得自己亲自去请才灵。”
“行吧。”顾知北默默闭嘴开车。
旧年的最后一天,云华寺的香火依旧旺盛。顾知北才开进云华街,隔着寺庙大门还有几百米距离的时候,街道两旁的香烛店里买香烛的香客们络绎不绝,马路两旁基本没有空着的停车位。顾知北只能继续往前开一段距离,打算找个旁边巷子里可以停车的空位临时停靠一下。
“我在门口下。”林南突然大声说,生怕顾知北把她一起带走去停车。
“行行行,快点啊,这里本来不让停的。”顾知北催促。
那是林大小姐此生最快的下车速度。因为她远远望见排队买手串的队伍都到大门口了。
顾知北在寺庙对面的小巷子里找到一个空车位。停好车后她顺便在巷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老汽水,咕噜咕噜灌饱自己才慢悠悠地去排队的地方找林南。结果林南还是排在队伍的末尾。
“急也没用。”顾知北看到林南满脸阴沉,试着劝慰她。
林南吃完早餐后把袋子递给顾知北,顺手捎走她手里那瓶没开封的汽水。
顾知北也很懂,转身就去给她扔垃圾。扔完转身的时候,顾知北看见之前林南带她见的那位住持恰好从寺庙侧门进去。
“你先排着,我去找一趟住持。”顾知北说。
“好。”林南目送她走进寺庙里。
顾知北一路远远尾随着那位住持到寺庙后院,不曾想被一位扫地的年轻僧人拦下。
“施主留步,这里不对外开放的。”年轻僧人说。
顾知北礼貌微笑说:“师父我想找住持,我跟住持大师是认识的。”
年轻僧人一脸狐疑,原本还想拦住她,没想到住持又倒回走到这里替顾知北解围。
“放她进来吧,小姑娘是贵客。”住持手捏佛珠串,对顾知北和善微笑,“知北,你来这里做什么?上星期你奶奶才跟我求过福签,难不成你也想来求一个?”
顾知北像个小孩子一样嘻嘻笑,越过年轻僧人跑到住持面前凑近低声问他:“大师,你有没有新开过光的佛珠手串啊?我想请一个。”
“哦?所为何事?”住持问她。
顾知北也如实回答:“我有一个朋友,她最近老是出意外,所以我想为她请一个护平安化险难的佛珠手串。”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指不断拨弄着左手腕上的佛珠手串,很明显有些紧张。
“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住持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很重要的朋友。”顾知北打算蒙混过关。
“可我曾经告诫过你情深不寿。”住持轻叹气,“但你仍旧痴迷不返,恐祸将至。”说完主持双手合十,陈恳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顾知北经过这句话的提醒也想起了之前眼前这位高僧为她算命的事情。那个时候他还劝自己要把手腕上的佛珠手串交还原主或者交还给寺庙,否则自己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你还是惧怕失去,所以拼命想要抓得更紧。”住持一眼看穿了顾知北的心思。
顾知北有点后悔来找这位住持了。早知道会被这样说教,她还不如跟着林南一起排长队算了。
“大师,没有的话就算了啦。您就别再数落我了。”顾知北委屈巴巴地瘪嘴。
没想到住持更重重地叹气说:“知北,我可从来没有跟你开玩笑。上次你奶奶过来也是为你求的灵签。那时候我为你特意算了一卦,有大凶之兆,恐危及性命,稍有不慎将无力回天。所以你最近务必要小心。”
“有这么严重嘛……”顾知北不可置信,试探着询问,“那我现在把我手上的佛珠手串交还给寺庙,还能破这个劫吗?”
“晚已晚已。”住持语重心长,“你所要交还的从来不只是你手上的佛珠手串,而是有关于你心里的那个人的全部,事到如今她还藏在你内心久久不肯离去不是么?”
“……”顾知北愣住了,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位得道高僧。
“沉溺在眼前表面幸福中的你可曾真正直视过内心深处的那些执念与恐慌?长此以往,那些困扰你许久的事物终有一天会吞噬全部的你。”住持说完再次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这短短的两句话宛如两把利刃插进顾知北的心里,字字诛心。
因为他说得对,即便是和江栩然同床共枕缠绵的那些日子里,顾知北也还是会时常梦见十六岁生日那天的江栩然,好像那一天的她是从时光定格里挖出来投放进她梦里的。除此之外,她的梦魇里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清样貌的黑色人形阴影,在梦境天空中巨大无比,他们手中的各种工具都会想天火坠落那样朝如蝼蚁般的她击打过来。
“那我该怎么做?在不放弃她的前提下。”回过神来的顾知北问话的语气软了许多。
住持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命运之事无人能说准,听凭个人造化。只是你所求的佛珠手串,眼下我并无,不如等到年后再来找我?”
“好的,我不急。大概什么时候呢?”顾知北说。
“二月中旬的时候吧。”住持回答。
“好,那大师我先走了。”顾知北礼貌告别。
住持双手合十,朝她远去的背影道了句“阿弥陀佛”。
顾知北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林南已经快排到店铺门口了。但她刚想朝那边走的时候,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抖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新消息。顾知北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查看,发现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似乎还是图片消息附带了一句“新年快乐”。
“谁啊?”顾知北边小声嘀咕边点进去。
瞬间,一张江栩然裸背的半身图出现在顾知北的手机屏幕上。看图片上只露出侧脸的江栩然的状态,似乎是处于昏迷的状态。图片的背景是生锈的铁皮储物柜,而且没有明显的修图痕迹。
如果顾知北猜得没错,这应当是江栩然上次在洛陵市旧体育馆的被人迷晕之后偷拍的。但是问题在于,即便是那个凶手偷拍的,但对方也已经被抓住了,那么又怎么能够给她发这条短信呢?……难不成是定时发送?
而且,这个发信息的人是怎么知道她的手机号的呢?
尽管有无数谜团困扰着顾知北,但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复了一句:你是谁?你发照片是有什么目的?
没过几分钟的工夫,又有一条不同号码的新信息发送到顾知北的手机上。这次里面是一段几分钟的视频,记录的是江栩然被割腕的全过程,包括带着白手套的一双手拉开江栩然连衣裙的拉链露出她的后背。但这段一镜到底的视频画面中没有出现侵犯她的场景,只有锐利的冰刃很深地慢慢划开那个细嫩手腕的场面。
视频刚好结束的时候,顾知北又收到了一则新短信,这次又换了一个号码。内容却更加丰富,有一张很长的拼接照片和一段视频。照片都是她跟江栩然在一起的画面,有滑雪场的、同居逛超市的,甚至还有在医院告别时亲吻的偷拍照。而视频则是她跟江栩然在滑雪场酒店那一晚的缠绵录影,看角度应该是装在她们大床对面的某个针孔摄像头。
视频的结尾是一张血红底色的纸,中心慢慢浮现出几个黑色的字:我在看着你。随即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出现在整个视频的屏幕上,小丑面具的笑容格外诡异,随之有奇怪的机械音对她说出一句:
“现在轮到你了。”
“林……”被吓得毛骨悚然的顾知北抬头想找林南商量,却在跟某人撞上的下一秒感觉到某个尖锐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下腹部。
痛感像电流一般迅速传导到顾知北大脑中的痛觉神经。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那个尖锐的东西瞬间从她身体里抽离,又狠狠刺进上腹部的某个位置。鲜红的颜色在她洁白如雪的短羽绒服上迅速地铺染开,像是国画中的晕染。
顾知北没来得及惊呼,倒是从她身旁路过的香客们吓得尖叫起来。四周熙攘的人群一时间四散躲开,极度混乱。不远处,寺庙的安保人员和执勤武警匆忙闻讯赶来。
尽管场面混乱不堪,但顾知北只感觉到自己眼前天旋地转,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却好像变得越来越暗。她没拿住手机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下腹部被刺的伤口,但是那些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的液体却像是怎么也堵不住的漏水管道,染红了她的整个手掌。
“顾知北!?”
意识消散之前,顾知北好像听到了林南的叫喊声。在她黯淡又模糊的视野里,除了那个疯狂捅刺她的黑色卫衣的人,似乎有个身影拨开人群朝她奔跑过来。
下一秒,完全失去意识的顾知北倒进林南的怀里。与此同时,人群里冲出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从侧边撞到了那位持刀的袭击者,死死将他反手按在地上直到安报人员和执勤武警过来控制住场面。
“北姐怎么样?”那位瞬间靠着身材优势制服袭击者的年轻男人满脸担忧地凑到林南身边问。
惊慌失神的林南捂住顾知北流血不止的伤口,转头着急地跟他说:“救护车!麻烦帮我叫救护车!”
“雯雯已经打过急救电话了,南姐你别着急。我跟雯雯都在急救科工作过一段时间,有些急救的经验。”年轻男人说着朝旁边人群里打着电话面色焦急的赵雯雯招手。
原本朝门口车道张望的赵雯雯刚好往这边看了一眼,立刻拨开人群赶过来。
“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咱们三院,我让急救科那边的人开快点。小胖,北姐咋样了?”赵雯雯边问戴鹏飞边跟着他一起做止血急救。
稍微缓过神的林南这才发现从人群里出来给她们施以援手的都是顾知北的老熟人。
比赵雯雯更有急救经验的戴鹏飞很明显地露出担忧神色,用词尽量委婉:“恐怕是伤到什么比较的器官了,有一处的出血量稍微有些大,得赶紧送医院才行,越快越好。”
听了这话的林南赶紧跑到旁边去跟执勤武警说了些什么。对方立刻跟着她过来抱起顾知北就疾步往外跑。赵雯雯和戴鹏飞也赶紧跟了上去,然后一起坐进寺庙门口那辆绿色越野车里。
“你们刚刚谁联系的急救,问问他们走的那条路线,我们现在往那边开,那样可以争取更多的抢救时间。”坐进驾驶位的武警回身问他们。
“我马上问问。”赵雯雯边回答边拨通急救电话,然后迅速将对方说的路线告知这位武警。
越野车疾驰在马路上,甚至还有一辆摩托警车开着响铃在前面为他们开路。
按照路线没有行驶多远的距离,他们就格外幸运地跟赵雯雯联系好的救护车汇合了。那位好心的武警立刻将顾知北抱下车平稳地放到医护人员们推下来的急救担架上。由于救护车空间有限,医护人员只允许一位人员随同陪护,于是只有林南跟着救护车一起过去。但赵雯雯和戴鹏飞依旧放心不下,拦了辆出租车跟过去。
在救护车拼命往医院赶的时候,车上的医护人员们迅速为顾知北做了急救止血。但遗憾的是,三处伤口中始终有一处无法彻底止住血。林南只见血淋淋的纱布源源不断地被医护人员扔到旁边。
“你是她家属吗?”坐在林南身前的那位女护士转过身,拿着记录本。
“不是,我是她发小,我俩一起长大的。”林南回答。
戴着口罩的护士微皱眉,“那你能联系上她的家属吗?因为她的情况现在不容乐观,我们也必须让家属做好最坏的打算。”
“什么叫最坏的打算……”林南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种说法,因为她明明只是跟顾知北分开了一小会,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唉,还是尽快联系她的家属赶紧过来吧。我们刚刚初步判定她有一处刺伤大概率是伤到了某处重要脏器,因为一直止不住血。”护士说着递给她记录本,“麻烦你在这里签字。”
“……好的。”林南失魂落魄地握住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救护车很快就达到了京华市第三医院的急救通道口。医护人员急匆匆地将顾知北转移到来接车的急救担架上。林南一路跟着他们跑,直到她被拦在急救手术室的门外。随后,她又看见一位医护人员推着小柜车进去。
红色的急救灯光在手术门上亮着,一辈子虔诚信佛的林南双手合十拼命祈祷。这个时候赵雯雯和戴鹏飞也赶了过来。
“怎么样了,南姐?”戴鹏飞面色焦急地问林南。
林南叹气看向他,黯然摇头,“急救车上那护士告诉我现在顾知北可能很危险,说是刺到了什么重要的脏器。她还叫我赶紧联系她家里人,可是我不敢说……”林南的声音越说越小声,最后竟然哭了起来。
这时候急救室的门微微开了个小口,里面走出一位医生,手术服上带着大块血迹。
“你们谁是家属?”医生神色凝重。
还没来得及回答,另外一位手术服穿戴整齐的医生脚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接上问话。
“里面怎么样了?”
“情况不是很乐观,血压稳不住。”
“家属呢?”那位后来的医生略微扫视了一翻,目光落在林南身上,“请尽快通知她的家属,尤其是那位姓江的小姐。”
“!?”林南仍旧是惊魂未定地靠在墙角。
他是谁?
林南虽然尚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确实想起来应该通知一下江栩然,于是拨打了某个电话号码。
静静等待了几声嘟响后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温柔女声。
“喂?”江栩然的声音在电话里都格外温柔。
“是我,林南。”林南先自报家门,顺便简单打了个腹稿。
“噢,有什么事吗?”江栩然疑问的语气完全在林南意料之中,毕竟林南也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基本上不会给她打电话。
“我说个事,你先有点心理准备哈。”林南先绕了个弯子。
“嗯。”江栩然回答声浅浅淡淡。
“顾知北她……出了点事情,现在医生说有点生命危险。”林南明明打了个腹稿,结果还是说得结结巴巴。
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很久,林南仿佛能听见对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在哪家医院?”江栩然问话的语气明显着急了许多。
“京华市第三医院,就是顾知北上班的地方。”林南说。
“我马上过来。”江栩然匆匆挂断了电话。
打完电话的林南心里莫名也松了一大口气。至少现在她知道此刻应当有很多人跟她一样担忧着抢救中的顾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