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刚才说是您儿子操办的后续事宜,那方便打个电话给他,请他跟我们聊两句吗?”小天说。
妇人爽快地答应了,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按了免提。简单说了说了两句之后,把话茬递给了警方。
小天先了解了他的大概情况,像现在的居住地、工作等,然后问:“8月17日到18日两天,您在什么地方?”
“我在公司上班,怎么了?”对方的语气警惕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们发现了一个死者,疑似招商会上的演讲人,所以来了解一下情况。您不要多想,只是例行的问题。”
“呵,难怪,我说怎么之前踢皮球,今天突然主动找上门来了。”这位男士“切”了一声,“你们的工资到底是纳税人发的,还是这些骗子发的?!老实人的冤没处伸,骗子一死你们倒是跑得很勤快!”
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钱杉突然有点懵。明明觉得对方这句话哪哪儿都不对,但又无从反驳。这嘴毒得简直和杨副有的一拼,他想。
小天是有办案经验的,这样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又讲了讲道理,就把场子圆了回来。对方到底是知识分子,气撒完后,该配合的还得配合。
回去的路上,当地的民警同志带他们在路边的面馆吃了个午饭。
钱杉一直有个点没想通,趁着吃面的工夫,请教两位前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把合同金额定在5万左右,而不定得更高一些呢?”
“年轻人,这门道学校里没教吧?”小天年纪也不大,但队里终于有人比自己小了,赶紧抓住机会卖一卖老,“哥哥告诉你,妙就妙在这五万左右!”
“首先,这个不高不低的价格,买家掏钱的时候既觉得对方有点档次,又觉得自己咬咬牙能出得起。如果价格太高,鱼儿一开始就不会咬钩。其次,这个钱与维权的成本相比,理性权衡之下又会咬咬牙割肉。”
“你算算,为了这5万块钱,苦主找律师、走法律程序,要费多少精力,花多少钱?而且打了仲裁就能赢吗?赢了就能拿回来钱吗?如果你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法律事务的小生意人,会费心劳神还倒贴钱,去搏这大概率拿不回来的五万块吗?”
民警在一旁频频点头:“骗子高明就高明在这儿,把人心、司法程序都摸得透透的。大家平时不接触这个,遇着事儿了,根本玩不过他们。”
“但我感觉这种用商业合同做伪装的诈骗,更令人防不胜防。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太真了,在有需求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会上钩。”钱杉愣愣看着远处,想象着那样的情形,“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清醒地走出来,更何况是阿姨那样没有戒心又不太懂互联网的人。”
“这样的事儿,我其实听说过不少。”民警捞完最后一筷子面,抬碗喝了一大口汤,“也真是奇了怪了,我从警30年,就这几年这样的糟心事特别多。这些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学好?净干这些缺德事儿!咱还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嘿,你说是不是怪事?”
作为民警,平时面对群众的时间比刑警更多。遇到这些糟心事的群众在急红眼或是气头上的时候,没少骂他们吃皇粮不干事儿。但他又能如何呢?执法人员首先需要守法。他又怎么能越过法规,去做无法可依的事呢?大多数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帮着群众们一起问候那些狗崽子的祖宗十八代。
医学界有一句流程甚广的顺口溜,放在这里也很贴切:
“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在小天和钱杉走访的同时,另一边,杨行也陆续收到了这家公司其他在册雇员和股东的协查反馈。
毫无悬念,股东兼法人只是挂职。警方根据工商内档调出他的身份信息,再辗转查到他在东北的家庭住址。找到他的时候,这个年近70的男人已经偏瘫在床了。歪着嘴,一句话也说不了。他没有子女,现在靠政府救济供养。
村里人说,他一直都是个农民。几个月前下地的时候突然中风,就再也没起来。当问到他不是开过公司的时候,大伙儿都笑了:“怎么可能,他要是能开公司,那我也能翻身当老板!”
大抵是实际控制人找到他,给了他一笔钱,借他的身份顶了法人和股东的头衔。如果他不懂法,也就不会清楚这个身份要为公司的经营负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即使他懂一点,看在钱的份儿上,存着侥幸心理,兴许也会应下。
警方拿出戴某照片的时候,不会说话的老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而其他追查到的员工,都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打一份工,领一份工资,现在已经离职了。其中一位,因为被警方查到他和戴某有许多重叠的差旅记录,才吐出一些东西。
他们四五天就辗转一个地市,一年内大概跑了50多个小微企业扎堆的县。每到一个地方,组织一场三五十人的招商会,几乎场场都不会落空。单是他走过的地方,就签署了200多个合同。但说到公司是不是涉嫌欺诈的时候,他一口咬死自己只是个销售,后面是有团队承接服务的,具体什么交付情况,他不清楚。
关于戴某的身份,他说他只知道戴的头衔是行政主管,但实际也是主要宣讲人,偶尔他会让他看得上眼的销售上台试试。但是基本上还是他在讲,他讲的效果最好。
查到这儿,虽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基本可以认定戴某是XX传媒公司的实际控制人。
然而,即使弄清楚这一点,818案仍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刑警队办公室。
“欸,你知道么,818这个案子,把我十几年没见的警校同学都联系上了!”
“怎么个事儿?”
“他之前骗了五六十个市,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好多同学都收到了协查通知,大伙儿一接头发现都是老熟人。千里姻缘一线牵,嘿,当即决定等案子了了开个同学会,地点就选F市。”
“老张,这笑话有点冷。”杨行提着包子豆浆走进办公室,扫了一眼,“今天人挺齐啊。”
“杨副早!”
“杨副早!”
“钱杉,去了一趟,什么感想?”杨行带新人,一直都是这个调性,局里的老人已经观摩过好几届了,小天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钱杉像在课堂上突然被老师点名一样,噌的一下站起来,还没组织好语言,有点结巴地说:“我,我有点怀疑自己从业的初心!”
“哦?”杨行笑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展开说说。”
“骗子骗人的时候,我们没能帮被骗的人把他绳之以法。他现在遭了报应,我们反倒要为他劳心劳力地找真相。之前被骗者家属说……说,我们是骗子养的!”
杨行脸一沉,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半分钟。直到一阵尖锐的电话铃打破静默。
“喂,我是杨行。”
“哎哟哟,杨副,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抱歉抱歉,你别生气!”电话那头是隔壁E市的民警,大概是被杨副死灰般的语气吓到了,一张口就道歉连连,“实在不好意思,是818案子的线索,才这么着急打给你的。”
一听说有七八个自称戴某房东和十几个自称戴某租客的人被集中到了市局,杨行二话没说,带上队员,赶了过去。
E市警局。
杨行他们赶到的时候,厅里乌泱泱坐满了人,有在正在做笔录,有的等在一边。
“狗娘养的死骗子!”此情此景,不抒发一下,杨行怕自己憋出内伤,影响工作。
前天才刚见完陆续报案的十几个低保户的阿杰,见此情形,也目瞪口呆:“艹!这死骗子是给自己定了什么指标吗?这么拼,想卷死谁?!”
“走到哪儿,骗到哪儿,一刻不骗就技痒!”老吴被他的老同学拉来帮忙,看见杨行他们,就迎上来,“看看,找线索找出一地鸡毛,这烂摊子可怎么收拾。”
这边正说着,那边就有人吵起来。
“房东,我上个月才付了一年的房租,你怎么能现在就赶人!”
“那个骗子只付了我两个月,这个月底就到期了。我都跟你说了,体谅你也是被骗的,给你一个月时间找房子、搬家,允许你住到下个月这个时候,不收你租金。我也不欠你的!”
“别吵了,别吵了!这里二十大几号人,大概有1/3是房东,2/3是房客,我们一起调解,好吧?先稍安勿躁!”
“找线索找出一地鸡毛?”老吴几句话,杨行偏偏就抓住了划过他逆鳞的那个点,“他要是还好好活着,你们就不打算管他到处拉的屎了吗?你是他养的吗?!”
“这……这……”老吴本想过来打个招呼,结果被莫名其妙骂得一脸懵逼,手足无措地看看阿杰和钱杉,顺嘴找了个瓜皮让自己赶紧划走,“老同学让我过来帮忙,我先去看看那边的报案人,先走了,先走了……”
阿杰和钱杉在浑身冒着黑气的杨行背后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立马确认今天的行动纲领——缝上嘴巴,闷头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