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笔录做下来,基本上都是以房子为核心,一头用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从房东手里租房子,押一付一;另一头用半年付95折、年付9折的套路,用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把房子租给租客,收取长租金。两头一倒,套现几个月的租金。
这样倒反天罡的商业模式当然不是正常二房东玩的套路,显然他本就打算在一个月内卷款跑路。8套房子,8位房东,19位租客,套取现金20余万。
除此之外,这趟得到的最宝贵的线索是提取了他在这段时间使用的手机号。实名注册信息来自其中一位租客——一个17岁的打工少年。
“我看房子的时候,身上没多少钱。为了能便宜些,打算一次性付半年房租,但是现金还差300块。他说,看我小小年纪出来打工也不容易,帮他跑腿买张手机卡,300块就算优惠了。我就帮他买了。”
少年说话怯生生的,细胳膊细腿,身体还没长开,手上倒已经满是老茧了。
即便如此,杨行问起话来也凛冽依旧:“你说你没有钱,但却没有室友,一个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
“我……”
“我们调取了那些房子附近的监控,发现他隔三岔五就出现在你家附近,你别告诉我,他是来帮你修下水管的。”
少年双手紧握,拇指指甲来回抠着,声音愈发颤得厉害:“他……他住房间……我在客厅……搭了张床……那……那是一年……一年的房租……”
“小小年纪不学好,见了警察还敢说假话!”
“我……害怕……新闻说他死了……我怕……怕你们抓我……”
“你要是没干坏事,警察抓你干什么?”
“怕……找、找不到凶手……就说……说是我干的……”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呜咽起来了。
阿杰和钱杉面面相觑,心想,你就是这么看我们这身制服的?
“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有时间多看点正经书,现在的警察不是封建衙门,不兴胡乱抓人顶罪的!”
说完,杨行兵分三路布置了任务。把手机号同步给情报科,顺着手机通话记录找所有联系人,以及基站定位。让技侦出现场,去出租房搜查。让阿杰把这个少年带去做详细笔录,并且核实他的身份背景。
“杨副,这个手机号可能是他专门用于当地诈骗的,通讯记录都是些当地的房东、租客、中介,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人。”小天的反馈令人泄气。好不容易找到的电话号码这条线索,如今又断了。
真是个狡猾的妖孽!杨行想。
此时他突然有些恍惚,脑海里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这个死了的人,到底是不是戴某?还是他给自己找了个金蝉脱壳用的替死鬼?
毕竟,说到底,没有做过死者和戴某的DNA比对。
出租屋现场勘察的结果,只确认死者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痕迹,个人物品都已经搬走。根据最后一次监控画面和少年的说法,他在8月14日早晨8点出头,打包离开了出租屋,去干一笔“大生意”。
少年努力回忆着他所记得的每一个场景,颠三倒四,鸡零狗碎。更要命的是,他的普通话带着口音,又因为紧张愈发吐字不清。
“前两周,晚上……有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就……就吹牛。说自己,挣钱……全凭脑子。他说,马上就能做一笔大生意。”
“他之前还说,我付房租那天,他跟我说,出来混,就是各凭本事。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的。”
“那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提过他老婆,说捏着钱就能,让老婆,乖乖听话!”
“哦,对了,他让我收集过*音,*夕夕之类的平台上的广告,就是冷不丁会弹出来的,开通手机增值服务包的……广告……那是,那个应该是三周前。”
……
整个过程,阿杰和钱杉觉得钻进耳朵里的不是声音,而是铅水。否则为什么脑袋越来越重!
不过梳理下来,还是能挖出几个有指向性的点:大生意、老婆、增值服务包。但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经过核实,这个少年的身份和经历没什么问题。出生在F市农村,从小跟奶奶过。父母都在沿海地区打工,已经离异重组家庭了,没回来过。没考上高中,满16岁就出来打工了。先前一直在F市开发区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做装配,后来厂里效益不好解雇了一半人。离开之后就到了E市,在住处附近的餐馆做帮工。奶奶今年初刚刚病逝。村里认识他的人对他评价都挺正面:挺安静的,对奶奶孝顺,人也聪明,就是命不好。
老吴年纪大了,见不得这样的身世,听说之后感慨万千。少年走出警局的时候,他还特地过来安抚。
杨行也走过来,留了自己的电话:“以后遇到什么事,可以联系我。各凭本事没错,但也要看什么本事,聪明劲儿要用在正路上。否则就像他一样,会有报应的。走吧。”说着,拍了怕他头。
少年耷拉着脑袋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
“杨副,你什么时候也信报应了?你不是从来不信神佛吗?”老吴边问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
“你觉得因果报应是迷信吗?我觉得是自然法则。无论信不信神佛,都该敬畏因果。”杨行说着,接过老吴递的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现在就是自以为是的人太多,有敬畏心的人太少。”
“杨副,我们也走吧,我去开车。”阿杰和钱杉完成收尾工作,从局里走出来,看到杨行在抽烟,瞬间睁大了眼睛,“杨副,你不是说戒烟了吗?晚上回家,嫂子要是闻到你身上的烟味儿,会不会让你睡阳台啊!”
“开你的车去!”杨行一脚边腿扫过去,阿杰机敏地闪避,小跑着开车去了。
车上,杨行给钱杉布置了任务,研究少年提到的那个增值服务包究竟怎么骗大钱。
他自己则是打算明天找A市的同事再商量协查戴某前妻的事情。不能因为她出国了,就无限期地拖下去。本来她出国的时间就太巧了,再加上少年说戴某提到过老婆。
戴某这些年积累的金额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在继续到处行骗,甚至连小钱也不放过。骗来的钱都去了哪里?如果有了钱又没处花,那敛财有什么意义呢?
诸多疑点,不妨大胆质疑三年前的离婚手续是不是为了撇清关系,以便未来切割财产,暗度陈仓。以及,他们有没有转移资产,移民海外。
最后,A市当地警方是通过戴某前妻的父母好说歹说把她叫回来的。一下飞机就被警方专车接到了警局。杨行等人已经在局里恭候大驾。
“姓名?”
“张新。”
“年龄?”
“40.”
“职业?”
“公司出纳。”
“和戴马煌的关系?”
“他是我前夫。”张新慌张中有些犹疑,“我爸说他死了,是真的吗?”
“是,警方发现了他的遗体。但是为了进一步确认,我们需要提取DNA做匹配。请你配合。”
“可是,我们很久没有来往了。”
“你们有一个孩子?”
“是,我儿子在国外。”
“最近回来过吗?”
“前阵子暑假回来过,8月初刚走。怎么了?”
“我们想去他住的房间看看,采集毛发之类的样本,做一个亲子鉴定,帮助确认死者的身份。可以配合吗?”
“好,好。”
“稍后,我们会带你一起过去。”警员给技侦发了讯息,请他们做好准备工作,然后接着问,“你最近和戴有联系吗?”
“离婚之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偶尔他会打电话来问问孩子的事,我不想跟他多说。哦对,他14号那天突然打过电话给我。”
“说详细点。”
“14号下午,我正在家里看电视,电话响了。我看是他打来的,接起来之后,却发现是系统的声音,就是那种广告电话的系统音。对方说的是,戴马煌被绑架了,三天内准备100万赎金,否则撕票。还警告我不能报警。”
杨行让她翻手机,明确是哪通电话。她说手机在泰国玩的时候被偷了,这个手机是新的,没有那天的通话记录。
杨行在心里翻了白眼,偷得可真是时候!
“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是不是他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既然打给我了,会不会连累我也被报复,我就想……去国外……避一避……”
“你知道他有什么仇家吗?”
“不知道,他不跟我说这些。我们离婚早,之前也没有奇怪的人找过我。但是他去年在电话里说漏嘴,吹牛说自己发财了,还说要让我后悔跟他离婚……我估摸着,发的可能是笔横财。”
……
“你和戴离婚之后,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有再婚,方便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吗?”
“这个……是比较私人的问题吧……我,我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不好嫁的……反正离婚的时候判给我的那些钱,也够我养孩子了,就先不考虑了,等孩子大了再说。”
……
整个询问过程,只得到一条戴某曾经疑似被绑架的线索。其他的,这位女士都撇得一干二净。
后来警方在查张新电话号码的通讯记录时核实了14日下午有一通从F市打来的电话,时长不到1分钟。而来电号码并非戴某的名字,显然也是买来的黑卡。
这个号码半年内除了跟张新通讯了五次,还有37条记录,涉及9个联系人,警方正在逐一排查。
此外,通过采样戴某儿子房间里的残留毛发,比对死者DNA后,得到亲子关系99.99%的可能性。
直到这时,杨行心里这才有了底气,确认死者即是戴某。
凌晨1点。
钱杉突然仰面摊在座椅上,“啊——”的一声,恨不得啊他一个灵魂出窍。 “啊—— 杨副,我的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了,怎么又冒出一个绑架!”
“赶紧吃吧,你泡的面都快坨了。”
“这个绑架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个阿姨不会也在骗我们吧?!”钱杉维持着刚才那灵魂出窍的姿势,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确实,办案以来,绑架这个点,今天第一次被提及。前妻的这个说辞没有其他佐证。而整个询问过程中也明显看得出来她在尽力撇清关系,难免有些真真假假。说不定,只是知道我们会查通讯记录,所以先发制人告他一状,转移警方视线。
“等情报科的反馈吧。这对夫妻没一个省油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是之前被骗的苦主买凶,绑架勒索赎金不成撕了票。我都没有信念在这里熬大夜看最后那通电话基站附近的监控录像了。啊—— ”
“那就多背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无论加害者是谁,动机是什么,哪怕是曾经的苦主,凌驾于法律之上动私刑就是错的,必须依法惩戒。否则,社会运转的基本规则都乱了套了。”
“是……杨副”钱杉其实心里还憋了句话,但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有了有了,杨副,我调了微信服务器上张新的记录,在那通电话结束之后的2分3秒,她收到一张照片!发到你手机上了。”话音刚落,杨行的手机叮咚一声,小天接着说,“这个发照片的微信号和张新1年前加了好友,文字交流只有一些打招呼的字眼,基本上是语音或视频通话,我把这些记录都调出来发给你了。”
杨行点开一看——戴某被绑架的照片——猛的站起来,撞得桌子移出半寸,泡面汤差点晃到桌上。
摊开在床上的这坨雄性生物看起来真是比滚在田埂边的被啃剩一半的头还倒胃口,但是杨行抑制不住的开心直观地洋溢在脸上,声音都轻快了不少:“张女士是本案名正言顺的嫌疑人了!申请搜查令!哼,这下轮到你来举证这个人是你老公了!”
“钱杉!”他把手机照片摆在一脸惊诧的年轻人眼前,“去帮小天查这对夫妻的钱款来往,确认戴某转移出去的资产,就能帮被骗的苦主们追回一些损失。有信念了吗?”
小年轻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弹起来:“有!”
“张女士,”杨行、当地的警员与张新面对面坐着,不同的是,这一次坐在审讯室,“你的微信联系人发了一张戴某被绑架的照片给你,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你是涉嫌绑架、杀害戴某的嫌疑人。”
“不是,不是我!”张新一下子慌了神,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最后不情不愿地说,“那个微信就是戴马煌自己的,是绑匪通过他的微信发来的。”
“这个人在一年中都跟你保持着联系,聊天的频率跟你刚才说的‘离婚后就没什么可说的’可对不上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是戴本人?”
“……”
“曾经因为婚外情而离婚,现在他说自己发达了,你就心有不甘,所以和这个人合谋绑架了他,勒索钱财不成,干脆撕票。照片就是证据!”
“不是的,我没必要勒索他!”
“你儿子在国外上学,需要钱!”
“不关儿子的事……”
“你出国就是为了避嫌,扔了旧手机就是为了处理掉线索。”
“……他,他定期给儿子打钱!”张新终于憋不住了,“可以拉儿子汇款记录,是他打的……我没必要再勒索他了呀!”
“你们在境外有共同账户或者资产吗?”
“没有。”她一口咬定,“我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看在他给儿子寄生活费的份儿上,才跟他多聊两句儿子的情况。”
她这是笃定我们拿他们的境外资产没有办法,为了洗脱嫌疑才主动提供抚养儿子这个看似最合情合理的点。杨行想。
“张女士,你知道绑架、勒索、撕票是可以判死刑的吗?不如主动交代另一个同伙的情况,申请立功表现,或许还能判个无期。”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一张照片就能定我的罪吗?!……这个天煞的绑匪,为什么要用他的微信发照片给我!”她感到自己有口难辨,几近崩溃,喃喃自语着,“狗东西,怎么就没有实名认证一下,手机号也不绑自己的,我能怎么证明啊……”
中场休息。挤在单向玻璃后观摩的同事们感慨颇多。
“这女的看着紧张,其实心理素质很好。”
“就是,都把绑架杀人罪扣她头上了,居然还在琢磨着在洗脱嫌疑的同时最小化损失。”
“她知道,只要坐实离异,没有共同财产,戴某后面干的事儿都不用她赔钱。”
“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很可能在暗中转移资产。”
“但你没证据有什么用!哎呀,世上要是再多一点这样的聪明人,咱还有什么可干的?”
“干不过,红线摸得明明白白,法条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么干得过!”
“你一定得去看看戴某公司干的缺德事儿,名义上是商业合同纠纷,甚至上升不到刑事案。就算立了案也轻易抓不住他作为实际控制人的老鼠尾巴。”
“何止戴某!我上周刚办的健身卡,昨天晚上去已经关门了!我是个警察都没处说理去,你让其他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