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的审讯也没有抠出有用的线索。
她仿佛已经认定,只要她不说,警方就查不到。那个微信号,警方必然会顺着线索去查微信号的归属和发照片的人,如果核实属于戴本人,自己自然就洗脱了绑架的嫌疑;如果没有核实到,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实施了绑架和撕票,毕竟自己人在国外。
杨行只得请示上面协调经侦专家来协助侦破戴某的资产转移情况。自己则继续调查命案。
这个女人赌得不错,警方查了其他的微信联系人,证词佐证微信号属于戴某。
同时,又一条关键线索浮出水面:戴某在8月10日至14日之间,要去见一个掮客,那个掮客自称能带他见一个跑通增值服务包商业模式的朋友。对方还开价要了20万介绍费,预付10万。他那会儿现金不够,找过这个朋友借钱,但这位朋友没有借给他。
“那几天恰好是低保户老人密集被骗的时间。”阿杰突然觉得对上了,“把人家当提款机呢?亏他想得出!”
“如果只是去见个同行,对方不至于绑架勒索吧,最后还喂了狗。骗钱为生的,没必要惹上人命官司。”杨行疑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有剩下人体组织的线索吗?”
“没有。”钱杉说,“那个掮客带他去见的该不会是人肉贩子吧!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他的肉?”
“这是什么荒诞派恐怖故事!”老张真佩服年轻人的脑洞,“如果是那样的话,跟他老婆勒索100万又是为什么?”
“老张,你也真是的,谁会嫌钱多啊!他卖肉难道不是为了钱?能一鱼两吃,为什么要浪费呢?”小天搭腔。
杨行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仰面靠着椅背,把案卷盖在脸上,继续说:“还有一点,我也一直很在意,为什么要留一张带指纹的身份证在现场?好像生怕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似的。起初,我怀疑那是戴马煌想玩金蝉脱壳。但现在有了DNA比对确认,应该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那么就只能是凶手留下的。他为什么要指示死者的身份呢?他甚至可以抛尸在更隐蔽的地方,比如沉河,这样一来,或许不一定会案发。为什么要扔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呢?”
原本,在万顷农田之中看到被野狗啃噬后留下的残骸时,大家并没有什么刻意为之的感觉,但被杨行这么一提,细想之下,似乎确实有更好的选择。
如果没发现戴马煌的死,这个故事会怎么样呢?
“如果没有这个案子,如果没有……”钱杉咬着笔头,边思考,边一桩一桩数着,“杰哥不会去调查那些被骗的低保户……我不会和天哥去Z市走访维权失败的农户……也不会去A市找他老婆,进而查他们的资产……还有E市的二三十个闹哄哄的房东房客……”
如果没有这个案子,警方不会主动去查这个人干过的事,以及他身边的人。
“艹,这个凶手该不会想让我给戴马煌这个骗子写传记吧!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闹出人命来?!”杨行把手上的案卷狠狠拍在桌上。
“所以……卖肉的人里,还出了江湖义士?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我也觉得是想多了,应该还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
杨行一时间还想不到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他总觉得,哪个微妙的细节被自己漏掉了。
傍晚临下班,杨行接到Y市的网警江科长打来电话。
他说,在攻坚某非法跨境电商——号称暗网——的时候,发现了平台上一种非法器官交易。跟传统的非法器官走私不同之处在于,这个交易只在直播期间以竞拍的方式进行。而且就像卖活牛一样,预售各个部位,然后现杀现装,即刻发出。
江科今天发现这期直播的时候,吐了整整一下午。吐完就骂“暗网真TM什么都敢卖”,骂完又接着吐,吐完又继续骂“太TM……yue……太TM残暴了”。吐着吐着,突然想起F市有一起发在协查通报上的案子就没有全身器官,直觉它们之间或许有关联,就趁自己感觉尚好的时候拨通了电话。
杨行给他发了最新的绑架照片,江科指认照片拍摄视角跟直播间差不多,差别只是直播间给人脸打了马赛克。但今天的交易品显然不是照片上这个人。
“可能是往期的,8月14日至18日,有可能调取平台上的历史记录吗?”
“没有,杨副,暗网没有历史记录,而且有防录屏、防截屏的措施,要找往yue——”江科忍不住又干呕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要找往期信息,不太可能。但既然非法器官交易已经上了暗网,还涉及我国公民,那就有必要正式通知非法器官走私的专案组。”
“你的意思是,或许应该把这个案子并案到专案组?”
“我个人的意见,是的。建议你去请示一下。”
五天后,这个案件以故意杀人并非法走私器官定性,被移交给上一级专案组并案处理。
对杨行的队伍来说,这个案子到这一步就算结了。
一个多月后,阿杰踩着发奖金的点刷新着卡里的余额:“哎,第一次有点不好意思拿季度奖金,觉得这钱烫手。”
“还真是。这案子说破吧,又好像没破,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但说没破吧,又可以指向一个特定的组织了。”老张念叨着。
“而且,就这个死骗子的事迹,越查越觉得,是在嘲讽我们‘早干嘛去了’。”
“欸欸欸,发了发了!”杨行赶紧招呼大家看账户,“发了就收着吧,记住是纳税人的钱,以后好好办公。有亏欠才有动力。”
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杨行看到路边有残障儿童作品义卖,就用烫手的季度奖买了一幅《希望的田野》和一幅《猴哥》,挂在家里显眼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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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阴历七月十五,杨行开车路过当时发现戴某的田埂,发现路边多了一个神龛,供奉着面目痛苦、吐着舌头的神像。问了一个庄稼人,才知道这是最初发现野狗啃尸的那个老人提议的。村里人觉得这里煞气重,自发组织到一起,去山上求告高僧,高僧就从佛殿里请扎基拉姆护法神到这里坐镇,守护这里的村民。
传说这位护法神生前是一个美丽的妃子,遭人毒杀后在皇宫里盘桓,一心复仇,闹得得皇宫不得安宁。直到有高僧到访,皇帝方知她的冤情,故而为她伸冤超度。此后,女子的魂魄追随高僧而去,高僧感其诚心,为之建寺,受当地百姓供养,奉为“吉祥天母”。
“扎基拉姆保佑,恶人当有恶报,好人才有吉祥安宁!”那个庄稼人说。
杨行信仰马克思主义,但他记下了这句话:
恶人当有恶报,好人才有吉祥安宁。
又过了七年,杨行已经升了支队长。他每年都会跟进这个案子的后续。
张新提供了一个戴某给儿子转账的户头,但那个账户没有钱可供执行。于是她拿出儿子累计收款金额等值的人民币30万用于偿还。此后,张新常年陪孩子旅居海外。
非法器官走私的案子,国内又立了七起,比起每月一两次的直播,这还不足一个零头。警方判断,这个团伙主要作案地点不在境内,而是东南亚地区。甚至有的警官怀疑这个团伙虚假直播,每月一两次是为了给自己的店铺积累人气和热度,实际并没有那么多交易。
这几起案件不像戴某那么曲折。警方直接收到了被勒索人的报警电话,但始终没有发现被害人的遗体。
相同点是,有苦主看到新闻通报之后,或特地登门咒骂,或在网上发微博额手称庆,即使被警方怀疑找上门做笔录也在所不惜。当然,也有理智的苦主选择默默地去寺庙还愿,不惊动任何人。
更离谱的是,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谣言,说是因为扎基拉姆显灵。一传十、十传百,竟有人跋涉千里而来,只为跪在那条田埂土路上,在这小小的神龛前哭诉,乞求欺负自己的坏人能遭到报应。
每每这个时候,六旬老人若是正好干完活儿上来休息,就会跟那一脸委屈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发现野狗啃尸时候的情形。这原本是鲜血淋漓、令人不适的场景,但苦主听完后却会感到心灵被抚慰。
又如果恰好有狗路过,老人还会仔细辨认是不是当时见过的那只——跑得离他最近,唇齿血红,眼神凶狠,利爪扒着头骨眼眶的——野狗。
再后来,老人已经干不动农活了,但他会经常来这里坐坐,带点剩饭喂喂狗,和人聊聊天。
所幸,这些年被骗的人数达到高峰之后有所下降。主要归功于警方和社会各界开展的反炸宣传。人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诈骗就不那么容易得逞了。不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也大不如前。无论掏什么钱,签什么合同,人们都倾向于现钞现货交易。因此,预付制商业模式和其他曾盛极一时的金融创新一起,彻底走上了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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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杨行正在办公室里看卷宗,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是杨行叔叔吗?”电话那头一个年轻的声音问。
“我是,你是哪位?”
“警察叔叔,我是李超,您还记得八年前的8月,在E市警局问过话的给死者买过手机卡的人吗?”
“哦,是你啊!记得,记得。你后来没有找过我,这些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您能来一趟Y市的警局吗?我有话想说,希望您能在场。”
杨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急道:“马上来!叫你身边的警员接电话!喂,马上发个函,我现在就过去!”
杨行当晚就赶到了Y市警局,跑到审讯室,在当地警员的陪同下打开门。
小年轻一个人坐在那儿,容颜长开了,但依然清瘦。他缓缓睁开眼睛,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
而后,他从头到尾讲述了案件经过,不需要逼问,也不屑于隐瞒。整个过程自然得就像在叙述自己的履历。
“警察叔叔,”他叫的是杨行,并非挑衅和讽刺的语气,反倒有些郑重,“那天我对你有一些隐瞒。”
“我见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他在房租里动手脚,知道他不敢实名办卡不是在躲条子就是在躲债主。于是就锁定他作为我的第一个候选人。”
“留他住在那儿也是我提议的,为了盯着他。我说我没有钱,租不起一套,只能租一间,他大概觉得有个老实巴交的半大小子同住,也可以有个掩护,就说他也可以不搬走,只把客厅租给我。”
“我在暗网上悬赏了他的信息,很快就拼凑出这是个游走在法网之外,手段肮脏,吃相难看,贪得无厌的臭老鼠。当即决定第一个就拿他试刀。”
“之前的笔录,我没有说谎,那些话确实是他说的。只不过那天他出门要见的掮客是我们伪装的。阴沟里的老鼠天生躲着监控走,根本用不着我们费心遮掩行踪。他拎着行李一上路边的黑车,就被我们的人迷晕了。本以为是要小心应付的家伙,结果根本没用上中间预埋的其他步骤,就顺利地把他送上了解剖台。他躺在那儿三天,吓尿了好几次。”
“这家伙吃得脑满肠肥,生理指标不怎么样,最后只卖了一对眼角膜、一对肾、一副骨头。脏心烂肺没人要,肝也不怎么样,没人稀罕。”
“但是我们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内脏,你分开处理了吗?”杨行不解地问。
“塑料袋装不下,就顺手丢河里了。那些东西喂狗都嫌脏。”他理所当然地解释,“这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什么,继续。”杨行耸了耸眉毛,深吸一口气,心想,这理由可真充分。
“我们买了体检公司的二手仪器,改装了一个小集装箱作为直播室。解剖台也在里面。我们有个人以前一心想学医,自学了解剖学。他技术很好,结束后房间都不怎么用打扫。”
见大家都很疑惑,他解释说:“会先废颈椎神经,造成颈部以下瘫痪,然后把血稍微放一放,之后再动刀。不然,你们觉得,我们还得给他打麻药吗?”
杨行想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杀鸡——没杀过更大的牲畜——放血、褪毛、开膛,确实根本不会像恐怖片里那样搞得血兹糊拉的。
“我们会去各个地方打猎,然后通过暗网的渠道出手。暗网很厉害,要不是他们后来想不开去卖粉,被缉毒警捣了老巢,我也不至于去找新渠道,结果被那位姓江的警官钓了个正着。我们本来还能再多干掉几个候选清单上的老鼠。”
“你们有名单?什么名单?”
“失信人清单,道上寻仇的名单,还有苦主们网上发的信息整合之后的名单,再加上神龛前的故事。哦——我在神像上藏了个窃听器。”他说到窃听器的时候,他俏皮地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正了正神色。
“那些四处流窜不敢见光的老鼠,就算消失了,也没人报案。大部分家人收到绑架电话不会做什么,他们权衡之下通常会心一横,就当没有这个人,以免给自己的后半生惹上麻烦。那位张女士就是这样。我们本意是想给警方留下点线索,让你们去查她的账,没想到她处理得这么果断。”
“那张身份证也是你故意留下的?”杨行又问。
“对,还特地抓着他的断手按了个新鲜指纹,就怕你们确认不了身份。如果不是为了让你们发现死者,我不会特地去留下一袋‘狗粮’,毕竟每个动作都是有风险的。”
“果然!可为什么呢?你也太低估警方了,其实头骨在的话,还原之后照片比对也能……”
“那还不是怕你们速度太慢。他用我的实名手机卡骗了那么多人,又和我住在一起。人家打上门来,遭殃的是我。”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杨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差别!
“你们这么做是为了钱吗?他们账户里的钱,是你们拿走了吗?”
“谁要他们的脏钱,我怕烂了手!你们查不到是自己没本事,别赖我!”他竟显得有些生气,“我承认剖膛是犯了人间的法。但是我们在地下做生意一直都货真价实。我们靠这个生意可以养活自己,不需要他们的脏钱。”
杨行忍不住了,喝道:“你也知道犯了法!小小年纪,也不贪财,做什么不好,怎么就非得做这样的勾当!”
房间里的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毫无退缩之意,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你说过,像他这样的人会遭报应的。但我没有看到他们的报应。”
“我从小就觉得这个人间烂透了。他们没有良心,道德绑不住他们的手脚。法律是最低的底线。如果违法成本低,守法和维权的成本高,你猜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怎么选?如果没有地狱,如果没有人惧怕地狱,那么人间就会变成地狱。我恨,所以就算化成鬼,我也要先把这些东西扔下去!”
“我要成为他们的报应!”
杨行:“……”
“是他们先不好好做人的。既然那么崇拜丛林法则,我凭本事逮着他们,他们就死得不冤!”
杨行愣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良久,他说:“你应该知道,你的报应迟早也会来的,法网恢恢……”
“我知道,”少年说,“你这不来了麽。”
他进门的时候,少年说的是:
“我等的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