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
1922年3月14号 天气小雨转多云
今日先生终于与我们说起革命的事,大抵是实在瞒不住了。
同学们都很震惊。各地动乱,父亲鬓间的白发都多了些。
军阀吃着人血馒头,不干实事。地方政府贪污受贿。是报纸上和茶馆的道听途说里看不到的精彩。
我渴望游行,渴望争取自由。我为惨绝人寰的革命者悲伤,为政府的腐败气愤,人们对鲜血流淌行将就木,统治者如傀儡提线。
可我的官僚家庭束缚了我,为我套上枷锁。我的私塾先生告诉我要安分守己,不可任性妄为。
而我心中的怒气无法平息,少年人生在动荡时代,就不被允许混吃等死。
我不禁思考。换做是林风礼,他会怎么做呢?
林风礼最近又常不来上课,我询问他也是眨眨眼笑而不语。看着不似正经勾当。
即使跟他搭档了四年的我也早就习惯了他的恶劣,也没曾想他居然能无耻到将调戏女学生那一套用在了我身上。
当日正值学堂晚课结束,他正准备离开,我起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事?”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静静望着我。
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似乎在等待一场争吵作为一天课业结束的谈资。
我询问他为何不来学堂上课。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微微提了声音道
“一般遇到他人这么直白的提问行程,我会默认他们想要与我发展一段关系。”
他桃花眼里含着一点笑意,语调端的戏谑散漫。
“……”
周遭响起窃窃私语的起哄声,有几个女学生甚至羞红了脸。
我无言以对,沉默的瞥了他一眼,警告他收敛些。
“你有这兴趣?”
他得寸进尺,刻意压低了声音。眼中又演出恰到好处的天真与惊讶,倒显得我才是那位不知礼数的冒犯之徒。
我有些恼羞成怒,反应过来这种反应大抵正中他的圈套,于是暗自发誓以后对他的恶作剧都选择视而不见,推开他自顾自笑的靠在我肩上的脑袋,转身离去。
亦如他所愿,我懒得再去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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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
1922年6月17日 天气小雨
今日是林风礼十八岁生日,他终于再次来了学堂。
距离他上次来学堂已经两月有余了。
他瞧起来疲惫极了,眼底里皆是青黑,亦是静了许多。他身上那种顽皮的青涩的气质逐渐殆尽,好似再没有以前顽劣了,不知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大概又是与哪位女学生大费周章周旋,只为讨人欢心罢了。
白日课程结束后,林风礼出去买午餐。两个女学生犹犹豫豫来到我们桌前。我询问她们是否有事,她们面露羞涩,只是踌躇而欲言又止。我感到莫名,她们其中一人才诚实道:
“黎同学,我这位朋友倾慕林风礼同学已久。你同他关系好,能否告诉我他有无心上人。若是有……她便不执着了。”
“……”
我有些无言以对,又怕敷衍对方一片心意,只能慎重道
“我同他不熟,所以不是很清楚。”
又思索片刻补充道
“林风礼出去买午餐了,不久便会回来。你不如等他回来后亲自问他。”
那女孩礼貌道了谢,拽着一边满脸通红的女伴想要离开,谁知那看着胆小的女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另一位的手,冲到我面前,直勾勾盯着我。
我被吓了一跳,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还有事?”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挑眉道
“若无别的事,我想自己读一会书。还请回吧。”
那女生眼见我要抽出书本,突然情绪猛的激动起来,大声道:
“林风礼说他喜欢的人是你……”
她声音中俨然带了一丝哭腔。
“………?”
“我仰慕追求他两年,昨日他却告诉我他只喜欢男人,也未曾有过心上人,目前勉强仅有你能入了他的眼。”
“……”
“能否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她宛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掩着面蹲下来,不停啜泣着。
“……”
我被这番话气笑,也惊讶于林风礼如此明显的鬼扯瞎话亦会有人相信。
而她声音很大,哭声回荡在班中,引得班上的学生们纷纷侧面而视,有的议论纷纷,其中几个夸张的张大了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本想出于礼貌安慰几句。刚放下书本,班上人们却突然停止了议论,周遭瞬间安静下来,人人皆朝着门口望去。
我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林风礼一手提着两份午餐,一手插着口袋,似笑非笑倚着门框站在那里。明显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教室,十分自然的将其中一份午餐放在我桌上,接着回首笑着不咸不淡说了句
“好热闹。这是在排练什么话剧?”
“……”
我冷着脸望着他,他感受到我的视线,也转身笑吟吟的看我。
分明就是故意的。
“还请你来处理下你欠下的风流债。”
我面无表情的开口。
“是么。”
他又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蹲下轻声细语安抚那位悲伤过度的女学生。
我不知道事后他是如何解决的。只是当时在场的同学们好似把这件事传了出去,自此学堂里每当我同林风礼在一起时,总能收获暧昧的,好奇的,探究的目光。
林风礼不以为意,而我最终忍无可忍警告他
“不要再开这种惹人误会的玩笑。”
他挑了挑眉,温驯认了错。“我明白,下次不会再这样于你添麻烦了。”
“你当真知道自己错了?”
我对他反常的顺从感到奇怪,冷冷的盯着他反问。
他故作严肃的点点头,抬眼对上我的目光,最终还是没忍住,笑歪在我身上。最后他头靠着我的肩膀,头发轻轻挠着我的脸,带着笑意懒洋洋的说,
“嗯嗯。知道的,知道的。”
“…………”
…………
1922年12月29日 天气晴
京都渐渐入冬了。
近些时日我与林风礼的辩论搭档越来越出名。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没那么经常旷课。
我们常打比赛,赢得奖杯。享受着大脑飞速旋转,灵感碰撞的美妙过程。我同他递一个眼神,他便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同样无需纸条,他抬眸我便知道他心中所想。
不过是因为太过了解彼此的德行。
有些难以启齿,但我不可否认,这种感觉的确不错。
1922年12月30日 天气晴
我们合体辩论的新闻上了报纸,父亲满面红光的喝了个大醉。思来想去,我不喜林风礼风流的本性,但喜欢辩论这点却是志同道合。
这或许也是为何我们虽不合,却能成为辩论搭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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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1923年1月10日 大雨
今日革命打到了学堂。
外面大雨磅礴,水盆倾覆的猛烈。我站在雨里,缄默看着同窗们狼狈四散奔逃。
我在角落里看到了林风礼。我近日皆未见到他,却不曾想在这里与他遇见。
他站在学堂外的角落,一身黑衣,手上撑着一把同样漆黑的伞,瓢泼雨落在上面,如一阵阵低鸣。
而他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我耳边如有雷鸣。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他隔着雨雾转头望向我。我们的目光在一瞬间交错,他冲我笑了笑,用口型说道。
“别来无恙。”
未等我反应过来上前追问,他已转身消失于雾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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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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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1923年2月26日 天气阴
自上次学堂的骚动后,林风礼便不见踪影。
先生为了让辩论组合能顺利进行可谓煞费苦心,我的辩论搭档换了又换,可只是不如同林风礼搭档来的惬意。
他们看不懂我眼神暗示,不懂我言语明义,对我的看法只是唯唯诺诺全盘接受。一场辩论下来,畅快淋漓之感荡然无存。虽是赢了比赛,而过程是煎熬的,全不似以往沁人。
我好似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喜爱的或许不仅是辩论,同样是与林风礼搭档的过程。
不禁扪心自问,或许大概,我可能有那么一些想念他。
好像有些歧义,那便是有些想念与他一起打比赛的日子更为贴切。
革命闹的厉害,半岛归属权飘忽未定。
人心慌慌,人心徨徨,人心惶惶,人心晃晃。
1923年5月4日 天气小雨
我去参加了游行,瞒着父亲跑了出去。
那游行规模浩大,我举着牌子,呐喊着口号,跟在队伍里,也算放了一腔心血。
不曾想结束后中途于茶馆遇到了林风礼。
时光荏苒,我约有三月未曾见到他了。
他着一身妥帖的中山装,披着件外套,戴着红围巾,清清淡淡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同一位女学生并肩走着从茶馆出来。
从一年前那场学堂的闹剧过后,林风礼周围的女生不减反增,并非为了追求他,而是想要探究我与他的真实关系,甚至有些也跑来我这里询问。
都到了这种程度,他竟还能惹来女孩与他调情。或许真该夸他胆识过人。
那女学生笑靥如花,他倒是面上淡淡。直至偶然瞥见我,眼中有些意外,转而冲我笑着眨眨眼。
那双桃花眼眯着,一副轻佻挑衅的德兴。看那女学生时却装的绅士风度,一往此生惟你一人的模样。
将恶劣皆使用在我身上。
我有些语塞,绷着脸没有回应他。他轻轻挑了挑眉,随后将食指放在唇前,神色暧昧不清。
分明是令我封口的意思。
我心口微涩,他们却已上了马车,渐行渐远。
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停想着,他为何在这游行中如此淡定?
我不知其解。
父亲知道了后关了我禁闭。我身处小黑屋里,吃着剩菜冷羹。
而我只觉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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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6月17日 天气晴
我被父亲从禁闭室里放出来已有近一月。游行后新文化发展迅速,白话文在各地普及。
修竹明火映书声。
今日是林风礼十九岁生日,他来了学堂。
他看起来比上次在茶馆见时更瘦,更憔悴。我告诫他若做不到自我克制迟早会死于□□无度。
而他听后自顾自的乐了,回道,
“做鬼也风流,未尝不可。”
“是么?”
傍晚的余晖照着他的发,他眼尾垂着的睫毛,眉尖入鬓角,看不清神色。窗外一轮红日渐斜,映在他眸中,像个博物馆中精致却没有生气的陶瓷艺术品,又或是画中人走入了现实。
我深切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早已不是那个顽劣的孩子。
如果抛开一直以来的对其恶劣的个人审判,林风礼的确是一个优秀的人。他成绩出类拔萃,舌灿莲花十五岁名动京都,气度出众。除我外,与他人相处时皆是举止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的确可称一位君子。
可每当我想些他的优点,表露我的欣赏或是关心时,他又故意变得恶劣起来,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展示出轻佻浪荡。
那言语行为让我失去本有的理智和思考,
然后他便得偿所愿顺理成章转移话题。
故而这次我只是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
他轻笑了一声,见我对他恶趣味的话语没有反应,便如失了趣味般扭过头去。累极了似的小憩。
这是我们度过的最安静的下午。他趴在桌上浅眠,我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直至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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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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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1923年7月31日 天气大雨
林风礼又有一月未曾来学堂了。
1923年8月10日 天气晴
毕业在即,我想去参加革命。
1923年8月25日 天气晴
今日从学堂毕业,告别五年学习生涯,告别先生和同窗。心中有意所难平,有未知热血,有未来期许。到此各奔东西,天各一方,总令人担心亦盼望。
我白天一日未见到林风礼。
晚上父亲摆宴庆祝,宾客四座笙起,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虚妄之徒。我翻墙出来,到城中最高的天台上吹风。
出人意料的是,林风礼也在这里。
这是我们第一次争吵之地,从五年,悲欢离合,直至今日。它见证了我们的相识,亦在今日见证同窗情谊的结束。
此时回看,仿佛曾经在此模拟辩论的辩驳声仍在耳畔,哪次打架打破的墙角亦未被修好。
我们二人两月未见,他可谓形销骨立。穿着黑色风衣插着兜懒懒散散倚着天台围墙,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天台的风吹起他的衣摆,仿佛下一秒便要消散在夜空中。
而他精神倒是不错,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脸色苍白还笑得灿烂。
“好巧啊。”
夜晚天空的云丝丝缕缕,映照着夜的漆黑,如林风礼眼底里常散不去的疲惫。
他带了几瓶酒,我一杯一杯下去,本不喜多言,这夜却说了好多话,他却不大回应,只是舒展了眉目似笑非笑望着我。
“或许是你小时候太恶劣了,如今倒显得安静许多。”我目光沉沉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他哑然失笑。回眸看向我,眼中有夜空中几点光亮的倒影。“怎么听起来你还有些怀念?”
“只是不习惯罢了。”
我的头脑已经混沌不清,因此记不起他的回答,或许他根本没有回答。
等翌日我清醒过来,林风礼早已离开。清晨的天台弥漫着经久未散的雾,我感到有些冷。低头看去,身上盖着的一件黑色风衣,是林风礼留下的,里面还放了一张字条:
“夜露深重,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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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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