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923年9月10日 天气大雨
父亲希望我毕业后能入职银行工作,我委婉表示我并没有兴趣。他暴跳如雷,骂我不识好歹。
最终我们不欢而散。
1923年11月19日 天气晴
革命形势愈发严峻,各地贪官污吏不作为的风气变本加厉,政客们的手亦不肯安分,水越来越浑浊。人人皆想在这动荡中分一份肥羹。
我不愿坐以待毙,与家兵过招,成功逃出了父亲的监视。
随后辗转于各个学馆演讲,跟顽固派辩驳。庆幸于原来我与林风礼搭档的名望与丰厚辩论的经历,行动总体较为顺利。我说服了一群老朽,并组织学生自发上街游行,成立了一队学生革命军。
我作为学生军主席,带领他们挥舞牌子呐喊口号,为自己,为乱世中的每一位与命运抗争。这感觉熟悉亦陌生,却那么令人热血沸腾。
我深知此路皆是荆棘,而道路并不会因此而失去其美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1923年11月21日 天气晴
19日组织的那次游行最后被警卫打散,所幸无人伤亡。我心中欢喜,今日一早又来了几十个学生加入军队。青葱的少年意气笼罩着团体。
下午林风礼突然来访。
他总算气色好了些,戴了副金边眼镜,捎带了礼物。他一向神出鬼没,我并未深究,大概于这乱世躲藏着实不易。
我没声张他的拜访,因此仅我们二人坐于隔间,他弯着桃花眼,笑眯眯祝贺我顺利组织游行,成为领袖。
“黎主席当真年少有为。”他笑吟吟的对我说。我有些无奈的听着他调笑的打趣,“听起来不太像是夸奖。”
“怎么会。”
我们聊了一个多时辰,大都关于当前局势。
“你不如来我这里一避。”最后我对他说。“虽不能保证安全,至少有其他学生在,总比一个人安全些。”
他却轻轻笑着,懒洋洋的摆了摆手。语气缱倦。
“心意领了。不过不必担忧我,我过得还算不错。没有到吃不上饭的境地。”
“……”
我没有回答他的玩笑,只是静静望着他。
“不过若真有那日,还望你能接济我些许。”
他轻佻不太正经的笑了。
我终是忍俊不禁,微微弯了唇角。即使他推辞了,轻松的氛围还是令我心中宽慰几许。
接着他起身准备告辞。
“不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我不假思索。
他莞尔。
“你新官上任,我的贺礼也送到了。黎主席日理万机事务繁多,就不予你添麻烦了。”
他笑意彦彦留下一句容后再见,不及我再说些什么,黑色风衣的腰带轻飘飘掠过,他挥了挥手,如魂魄般消失于门后阴影里。
我拆开他带来的礼物,那是一支做工考究的钢笔。他定是破费了。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它装好墨水,放在书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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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林风礼回到了公馆。
“这次的据点是……”
他皱起了眉头,耳机间断里传来黎康桥的声音。放于钢笔内层的窃听器信号不佳,或许对方为保证安全使用了干扰装置。
不过足矣。
“咚咚咚。”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林参谋长,您的茶泡好了。”
屋内传来回应。
“请进。”
秘书推开了厚重的门。
秘书姓刘,在司令处工作了近十五年,近半年才被调任至总部,成为这位参谋长的新秘书。
秘书深知,他的新上司作为军阀老爷的参谋总长。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却亲手策划下一桩桩沾满无数鲜血与人命的细致布局,且从未失手。
每一次因计划而丧命的敌人多至无可计数。
这需要何等的聪慧与魄力,以及冷酷精明的灵魂。又或是他身上由失败者的血与泪砌起的犀利气场,令人望而生畏。
接到调任书的那一刻,刘秘书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林参谋长在军阀内部可谓是第一位的风云人物。林风礼,他的名字亦是他本人的缩影——明眸善睐,仪静体闲。遇人未语桃花眼先带三分笑意,谈笑风生时如诗中精巧的修辞,恰到好处的清淡温润,宛若西方旧时著作里走出的风流优雅的贵族王爵,又好似东方物哀之美下凄静恬淡的公子。而他来路不明,众人仅知他曾一边去学堂上正常课业,一边于特务基地秘密参与培训数年,即使如此最终仍以绝对第一名的满分成绩毕业。随后加入军阀,不过一年便成为了中华地区的总参谋长,深得沈澈将军信赖重用。
而至于其身世背景则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将军万里挑一来的奇才,有人说他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然有更大靠山。将军同样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六岁,城府深沉杀伐果断。故而有人猜测他是将军的弟弟,更有甚者断定他是将军的秘密情人。林参谋长总是神秘,非高层会议从不于公众前露面;因此桃色新闻勾起人们的探知欲与无边的幻想,一度变为了军阀内部人员们八卦最热门的话题。
而刘秘书第一次见这位充满最神秘色彩的年轻人时,林风礼正坐在办公桌后处理公务。听到来了新的秘书只是淡淡抬眼。高挑清瘦,穿着简单却昂贵的白衬衫西裤,极为清俊的面容和那双看谁都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见到秘书,他放下手上的文件,未语先笑走过来要跟他握手,似笑非笑的温和疏离的模样。
刘秘书已是年过不惑之年,阅人无数,素来沉稳不动声色,人的皮囊对于他来说早已是虚无之物。而此时面对林风礼却也一时反应不及。
他怔愣着望着林风礼不急不缓的向他走来——光洒在他的身上映着发丝,像是画中仙人落入凡间,琼枝玉树,风流蕴藉。
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脑中唯有这句诗词。
直至林风礼已停在他面前半晌,他才逐渐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忙不迭伸出手,冷汗直流道:
“属下罪该万死。参谋长天人之姿,一时失礼,请您责罚。”
林风礼司空见惯了这类反应,早便习以为常。他淡淡笑了笑,摆摆手告诉他不必紧张,一切从旧。
很容易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错觉。
之后便又回到了办公桌前看起了文件。
秘书在一旁一边熟悉着新工作,一边心中暗想,原来只道那些花边新闻猜测不过空穴来风。如今却不禁感叹:
传闻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依旧是有些出神的余光撇着林风礼,暗暗的想。
林风礼感应到了什么般转身看向他,好像猜透了他在想什么,笑着对他挑了下眉,白色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弯起一道褶皱。
刘秘书触电般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脸颊微烫,连忙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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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黎康桥能够目睹这一幕,知晓他一直认为流落失所的林风礼,把玩着嵌了钻的钢笔,手上批阅的文件内容,大衣徽章的样式,那他们的故事便到此为止了。
可他没有。
他只是专心致志的同基地骨干成员讨论着新根据地的地址。
林风礼抬起头对秘书笑了笑。
“放这里便好,多谢你了。”
“将军今早发来电报,询问您的计划成功与否。”
林风礼的耳机里传来零星的字节。
“基地....临茵河对岸…早六点…第一支队…”
“嗯。”
他摘下金丝眼睛,揉了揉眉心。
“29号凌晨四点,把人手布置在临茵河对岸的工厂仓库,不必太多,大多是学生,一点武装足够。”
“是。我去安排。”
“以及,将军前几日邀您共同参加与英方外交总长的会面,地点在醉余阁。您当时并未抉择。如今您觉得需要予将军答复吗?”
林风礼缓缓抬起头望着满脸写满无辜二字的秘书,他眼角带了些笑,八风不动的回复,
“帮我推辞了罢,告诉将军多谢他的好意。”
秘书愣了一下,接着不禁担忧。
“但是,林参谋长……”
对方可是如今全国军方的一把手——沈澈明本人亲自发来的邀约可谓屈指可数,是他人不可肖想万金难求的。世上居然会有人将这般机会回绝并拱手让人?
还真可能会有。面前那位笑意盈盈的就是一位。
林风礼被他的反应逗笑,轻轻摆了摆手。
“玩笑罢了,不必挂怀。过会儿我亲自同他讲就好,辛苦了。”
刘秘书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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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刚离开,桌上的电话好似有心灵感应般响起。林风礼不必想都知道对方是谁,他叹了口气拿起听筒。
“林参谋长,我等了你三天的回信你也不理。是不是下一步就可以收到你的辞职信了?”
沈澈掺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林风礼将听筒拿远了些。而对方便询问起是否前来醉余阁会面的事。
而林风礼慢条斯理笑着将话堵了回去。
“托您的福,这几日大大小小的工作一桩接一桩,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为了避免会面途中我猝死于那位英国长官面前,影响了两国今后建交,我很诚恳建议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是我思虑不周。改日请你去醉余阁喝酒。”沈澈顿了下以表歉意,又缓缓哄诱道:“你真不和我一起去?外交总长话语权重大,还是英国首相心腹。我不善言辞,好在我家参谋长能言善辩,拿下肯定是轻而易举。毕竟如果会面顺利,英方对我们可是一位前景广阔的合作伙伴。”
林风礼有些无奈,脑中推演着后续的措辞没有回话,故而空气一下子变得落发可闻,仅仅听得到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最终还是自己打破了这片古怪的沉默,只听他语气淡淡:“您的命令我自然会遵从。只是恕我直言,归根到底事成后是您自身的利益,对我本质并没什么好处。那我不就给您打白工了?”
沈澈垂眸一笑:“你这样就要伤透我的心了。军方是一系整体,对我方有利的事,我作为领军者,千难万难也是在所不辞的责任。欲戴皇冠则承其重,我也不过是希望军方能够更好发展罢了。何况,如果我们当真获得境外协助,你作为高层又怎么会一无所得呢?”
为了在谈判时偷些懒还真是执着,林风礼心中叹了口气:“油嘴滑舌的狐狸。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沈澈:“什么?”
“没什么。以君主论来讲一国之君普遍靠伪装自己的真实目的来收买人心。您真是深谙此道。”
沈澈:“或许吧,反正你肯定不吃这套。那不如先谈谈你想要的报酬是什么?”
他轻飘飘挑明了话头,于是林风礼从善如流接道:
“感谢您的迅速理解。我想向您要一个人情,日后要还的那种。”
沈澈笑的暧昧,意有所指试探问道:“可以啊。想用这个人情讨什么呢?”
林风礼笑意盈盈说了句不过留个退路罢了,沈澈也未追问,只是传来了具体的会面时间与地址。
“最近京城不太平,需要我去接你吗?” 最后沈澈慢条斯理的问。林风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云淡风轻笑道:“承蒙厚爱。实话实说,除了有位让人头疼的上司,我暂时还没遇到什么危险,不劳您大驾。”
这次换来对方长久的沉默,以及最后他无奈:“到底是谁一点亏都不吃啊?”
林风礼勾着唇角,声音轻佻:“风太大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在沈澈剩下的话到来前率先切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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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1924年1月20日 天气晴
这些时日学生军发展可观,内部彼此协调制衡,今日秘书汇报,成员已有近五百人。而军阀那边有些棘手,好在学生军同一些大型组织关系密切,我与他们的上级正在商讨合并的可行性。毕竟单靠学生自身力量定是不够的,军火需求也需跟进。
1924年2月29日 天气大雨
情况些许恶化,军阀找到学生军基地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不知是为何。今日组织内甚至发生了内斗,好在最终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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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偌大的红绒布窗帘垂下,掩盖了来自世界的最后一抹光亮。
秘书小心翼翼端着文件,望着靠在贵妃椅上的青年。
林风礼刚结束同英方外交总长的会面,一切进展顺利。他与将军一起出面接待,对方亦表示愿意同军方合作。
结束工作的他交叠着修长的双腿,披着黑色风衣,垂着眸看着新来的报告。见到秘书进来,他放下手里的工作,温和的对着秘书笑了笑,开口道:
“什么事?”
“林参谋长,明日一早便要狙击学生军的根据地了,您要去现场指挥吗?”
秘书道。
林风礼沉思了一秒,“不必了。学生军规模尚小,无需太过认真。刚巧方才地方的人发来报告,我正好明日处理完与他们回复。而且,”
他笑着垂眸。
“我信任刘秘书的能力。”
秘书受宠若惊,仿佛得到了糖果的孩子般。
好在他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
“若日后逮捕了学生军的那位主席黎康桥先生,您意下如何处置?”
秘书知晓那黎康桥曾是这位参谋长学生时代的旧识,亦早有耳闻他们搭档辩论无一败绩的名声,故问其是否念旧情留其一命。
“黎康桥啊…”
林风礼垂着眼睫,细细摩挲着指尖。
“我倒认为他并非是会掉入这种程度陷阱的人。不过这且是后话,眼下还是明日的行动更为关键。我们的目的也并非擒拿首领,首要目标为消磨他们的斗志,击溃其内心防线。”
林风礼垂着眸笑了笑,
“若是人心散了,不必我们出手,整个组织也如飓风中一线牵的风筝,注定是一枕槐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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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1924年3月25日 天气大雨
军阀早日探查到了组织的根据地,他们来的太过迅速,部分人员还携带枪械。先前的两次冲突我们皆落下风,明日大抵是最后一战。
我与其他骨干商讨,将撤离路线分为三波。最终无论如何布局,注定其中一波人需要牺牲,这是注定的死局。
厅堂里开会的时候,气氛凝重如墨。部分学生不堪压力,提出退出组织。
眼下成员仅剩两千左右。形势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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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3月26日清晨。
林风礼端着手中水天碧色的茶杯,轻轻抿上一口。淡漠扫过来自下属汇报的行动中死亡的敌方学生名单。
其中不乏熟悉的名字,同窗,点头之交或是一面之缘。他却自始至终一个表情都未曾变化,只是面无表情的垂着眼,漫不经心,仿佛在看一份长到发指的菜谱。
丝毫不见平日人前那副永远带着温润的笑意的面孔。
最后他叹了口气,轻轻道
“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容易许多。人们所谓的一腔孤勇,当真是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