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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1925年6月13日 天气多云转阴
前一周六去醉余阁同南方组织谈判。对方掌握绝对的武装势力,若能拉入同党,共享情报,革命定会大有进展。
而他们亦不是等闲之辈,不依不饶。两方人僵持将近小半年,对方终于松了口,同意将部分军队与部分机密计划由密秘电报形式交给我们组织。
谈判结束已是深夜。我从包厢离开,距离情报传输还有些时间,我本欲在醉余阁吃些餐食再回去,却没想遇到林风礼。
一年多未见,他又瘦了好些。
我想起那个上次见面时他的承诺。
“下次见你时争取胖一点。”
果然只是拿来哄我罢了。
少时的轻佻被消磨变得沉寂,发尾有些长,扎成个小辫。鼻梁上依旧架着金丝眼镜,还留了镜链。一身中山装将他衬的清瘦温润,腕子上带了块表。
他正一个人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喝酒,支着下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举手投足间透着疏离与温润。我本想同他问好,却莫名有些胆怯。一年多未见,他身边好似突然多出了一层透明的壁,将我们相隔,越来越远。
我近乎想要转身离去,不愿贸然打扰。他偶然朝我的方向瞥来,面露诧异,似乎也未料到这机缘巧合下的相遇,微微愣了一下,才笑眯眯弯起了桃花眼他微笑着朝我挥手。
我自然无法视而不见,带着些近乡情怯的局促走了过去。他游刃有余且斯文,倒是我有点踌躇不安,一时语塞,平日的巧舌如簧却在这时忘了一切措辞。
他倒坦然的很,拿了两支高脚杯缓缓倒上酒,将其中一杯递与我,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记得上次说请你喝酒。这回算是补上了。”
他笑意彦彦的望着我。
“近来可好?”
“一年多。”
我用干涩的声音回道,没有敬他。“过会儿我还有事务,不能饮酒。”
他听后眯了眯眼,淡淡笑了笑,没有坚持,自顾自放下了酒杯。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叫他们换些茶来。”
他熟念又陌生的道歉令我心中一涩。不知何时,林风礼与我变得陌生且客气。或许是这一年多的离别,他如风一般来去匆匆无形,我无处寻觅,仅仅能期待着从他来信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他一切平安。小时我们还曾打架,互告黑状,为一个争议的辩题从朝雾争论不休到黄昏,与高朋满座中击掌庆祝。
而如今,我与他平静客气相对,他温和的笑着与我敬酒。没有一丝出格,温文尔雅,礼数周全。若是小时,我定会感到无比庆幸于他的成熟,如今却不甚习惯。
我从他举手投足的动作间读出了疏远的信号。
这是他惯用的,对待无足轻重的旁人的方式。
淡然高华,儒雅斯文,风流倜傥。
世界从不缺少对他的赞美。
而今我渐渐与那些对他青睐有加的学士,对他如痴如醉的女性,被他归于一致。他带上完美的面具,如画上去一般温和亲昵的笑与八面玲珑的说辞。人们深陷于他的魅力,只有我深知他的恶劣,他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从来是不到达眼底的。
那面具后真正的,会生气,会恶作剧的,会恼羞成怒的林风礼,不知在何时于我面前消逝,沉寂在岁月的风中不复存在。
“林先生,您要的西湖龙井。”
醉余阁的服务生端来换好的茶,打断了我的思绪。
林风礼道一声有劳,转头笑着问我:
“刚才怎么出神了?我让他们换了杭市新采的龙井,不知你喜不喜欢。”
我回过神,
“嗯,多谢你了。”
他哑然失笑,摆了摆手又从茶台上拿起一杯茶,将另一杯递于我。垂眸笑着轻声说,
“毕业后你我各自忙碌活在这乱世,生死不定,每日还有没有明日都未曾可知,却还能在此机缘巧合相遇。大概是上天也怜惜命运多殊,我们实在是有缘之人。”
我呼吸一滞,反应不及。
他带着笑望着我,我克制着表情不肯流露一丝心猿意马,却难以压抑的跳动的心脏。毕业后时局动荡,我与林风礼亦是聚少离多,两年间也不过寥寥数面。“我们是有缘之人。”我从前向来不信缘分之说,今日的相遇,或许是念念不忘后的上天给予我的怜悯,不禁有些动摇。
“缘分天定,下次见面又会是何时呢?”
他笑吟吟的,
“说不定我会挺想念你的。”
林风礼神色平静开着玩笑,而这种无谓的淡漠像是扎进我心中的一根软刺,令心口涌上一股道不明酸涩,宛若被刺了一下般,随后便是难以压制的悸动。他轻飘飘的话语另令我有些欢喜,雀跃,接着便是失落惆怅与茫然,我倒不清我为何会变得如此不冷静,如此敏感,一时间亦又些困顿,只好沉默的举杯敬他,他笑意彦彦举杯与我的杯子相碰,指尖不小心轻碰到了我的指背。
我将杯中醇香的龙井一饮而尽,熟悉的话语让我心下的万般心绪稍有缓解。情不自禁问出:“下个月你有时间吗?”
他终于忍不住弯了眉眼,这次是那种无奈的,发自内心的,没了办法的笑。
陌生又熟悉,令我有一瞬间恍惚。
林风礼:“一般人这么直接的询问我的时间安排,我会默认他们是想要与我约会。这句话我早就说过了,不是吗?”
我回想起在学堂时我询问他为何不来上课时他那时令我感到不快的说辞。
“……”
而今再听到这句话,我油然生出内心想法无处遁形的透明感。我恍然意识到,或许我真正所想的事,亦早已被他察觉。而林风礼实在是一个没有风度的,残忍恶劣的人,亲口直截了当捏碎了我未能言明的期许。
他轻轻叹了口气,郑重道:“我来这里,是来同过去你我之间的一切所道别的。”
我困惑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好似突然失了声,身上涌起无名的燥热,将我的理智啃食消磨。眼前有些重影,我感到一阵晕眩,想要站起身却险些摔倒。林风礼察觉到我的异常,赶忙起身走到我身边询问我怎么了。
我告诉他我只是有些头晕,没有大碍。而他回答了什么有些记不清,只记得最终我被他搀回酒店房间歇息。
而后林风礼的身影渐渐朦胧,周遭变得光怪陆离。我只觉那晚我迷蒙间说了好些话,身上滚烫不得疏解,还做了一场异常漫长的梦境。
梦中有学堂布满青苔的石瓦,辩论赛场上笔记凌乱的纸张,父亲常办公的书房,学生军与军方的战火。
梦的尽头,我看到的是林风礼氤氲的,温柔又薄情的黑色眼眸。那双眼中仿若含了一汪水,连目光都被沁的潮湿,凝聚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令人迫切想要占有,想要这双眼睛能只看着我一个人。
最终林风礼的手伸向我,我轻轻握住,那手指微凉。而我浑身燥热,不肯放过这丝来之不易的冰凉,转而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
呼吸纠缠在一起,而他连气息都是冷的,身上有栀子花的清淡的香。
我仿若沙漠中的旅人望到一隅绿洲,难耐的贪恋着索取着深入着眼前人的一切。
迷蒙沦陷其间却不知只身是客,图得一晌贪欢。
之后便恍若陷入一场虚无中,二十一年间的点点滴滴从我指缝中穿过而又流走,我无能留住,只得被困在这一片迷茫的白色中不得解脱。我伸出手拨动含括四方的沙漏,将它上下倒转。造物主为了惩罚我的鲁莽而将我分割为数片、安放在无垠世界的两个极端角落,跨过时空的两个极点坐标。我挣扎着,呼喊着,直到筋疲力尽,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失去了全部意识,倒在无尽的迷雾与混沌之中。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回笼,周围有悉悉簌簌的声响。我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客房的大床上,侍者正在拿着手帕拂去衣柜上的灰尘。睡衣被熨烫妥帖的叠着放在床头,上面还有一副金丝眼镜。
我想要起身,身体却面软软的倒在床上。侍者闻声转身,看到我醒来后关切道:“您休息的好吗?您今日没有用早午餐,我去给您拿些茶点来。”
他转身准备离去,我出声喊住他,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是几点?”
“午后二时。”
我思绪一时慌乱却未声张,隐约有些不安,却不知从何何起,只道麻烦他了。侍者转身离去。
回想昨夜的一切,望着床头那副不属于我的金丝眼镜,久久无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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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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