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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8月29日清晨
“南方基地被攻破了。秦俊逸自尽,黎康桥被捕……你这步棋下的还真是巧,四两拨千斤。”
沈澈淡淡念出报告书上的内容。清晨的雾气仍未散去,办公室内却是灯火初明。他抬眸静静望着面前的青年,似乎想从那无痕无波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
林风礼轻轻笑了笑,“从此军阀在境内再无隐患。现在可以恭喜您的大业已成了。”
“你不担心吗?”
“什么?”
林风礼一愣。
“你告诉那日后厨下药的女人的说辞,漏洞那么明显,赌场流通的药能有多少?稍微查一查就能察觉到不对,别跟我说你只是一时疏忽。”
他顿了顿,
“上次在青风桥围剿更是一点也不伪装下了狠手,但凡了解你一些的就能看出是你的手笔。”
“你故意暴露让黎康桥察觉你的身份,就不担心他会一直恨你?”
沈澈直直盯着他问道。而林风礼皱起了眉回看着他的眼眸,溢满无奈的抬手点了点自己胸前别着的,刻着军阀公纹做工精良的徽章,笑道,
“问出这种话,您这是昨夜宿醉还未醒吗?”
“……”
“他自可以恨我,那也要能活下来才有机会。”
林风礼轻描淡写的说。
沈澈沉默了片刻:“没用的棋子便捏碎他最后的一丝天真希望,然后丢弃……我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你的理性和无心无情,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你的残忍。”
林风礼轻笑着:“毕竟做个为爱冲锋的提线木偶还是更糟糕些吧。”
沈澈凝视他半晌,没有回答。林风礼的外表被油灯的火光映出一丝柔色,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沈澈深知他的心防永远会是冰冷刺骨无人能至的坚固。这份寒冷刺的沈澈垂下眼,似是漫不经心的浅笑着打趣道,
“话说回来,同为贪得无厌想得到你发自内心垂怜的人……同他的结局相比,我是否也算身在福中而不知福呢?”
而林风礼仅是波澜不惊的笑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将军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妄自菲薄。您是我的上司,本就只有我祈求您垂怜的道理。”
沈澈意味不明的点点头,戏谑道:“这算是警告么?所谓“身和心都要,门都没有”。”
林风礼摊了摊手,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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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1926年9月1日
待我醒来时已身处军阀监狱。
并非集体关押俘虏的集中营,而是布置完善,有宽大柔软床铺和书桌以及洗漱室的单人禁闭室。
不用想亦能知是谁的安排。
如今我在这里两日,腿伤被包扎完好,警卫并未限制我笔墨,并交还了这本日记,我将其放于枕下。
每日皆有军警送入餐食与药物,并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皆是沉默不语,他们也不曾用刑。
若不是身处禁闭室,我倒像位来访的客人。
而他们未放止我自尽,取走了屋内一切尖锐的物品。
我心下只觉无限讽刺。
他是雷霆手段,满心利诱。他最能理解我的所思所想,知晓我在革命失败后必是一心求死,故而不一枪毙命,将我困在这里苟活于世。而我像是后院被豢养的宠物,倍受煎熬,整日处于迷蒙的痛苦之中。
我的信任,为他的担忧,秘而不宣的情愫,早已如一程明镜般被他算计无遗。
最终沦为革命的牺牲品。
他心中无尽凉薄无利可图的一枚弃子。
1926年9月15日
我于此禁闭室中已有半月有余。
林风礼一次也没有来过。
期间我试图尝试了无数自尽方式,皆被制止。
最终狱警被迫将我铐于床头,限制我的行动。
我想要大吼,宣泄愤怒,却发现心中仅剩麻木。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我没有怒火,亦没有喜悦,没有悲伤。
只剩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间。
………
1926年10月29日
我常神情恍惚,思绪飘里大脑,灵魂游走于身体外,飘向高处,俯瞰世间万物。
偶尔仿若回到了学生时代。耳畔能听到同伴嬉戏的笑语,先生板着脸的训斥。父亲总是皱着眉。
我想起母亲在我入学堂的第一天好似同我说过一句话:“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孩子,莫要拘礼。带回家来,让他尝尝我煲的粥。”
母亲煲的粥最为可口。细腻温润,从前总常想念。如今却为痴心妄想。
有时细想自己二十一年来人生所历,仿若并不真实。如同在翻阅别人的故事,却被硬加在自己身上,却摆脱不能。
1926年11月6日
今日傍晚莫名昏睡了约两个小时,却不记得为何睡去,从何睡去。身体亦没有饥饿感,痛觉仿佛也在减弱。
我感到生命于我身上的每一处皆在流逝。
…………
1926年11月15日
明天清晨的太阳依旧会升起。为何太阳总是如此耀眼?
天边的云究竟有多远?
桥下的河水为何从来不肯驻足停留?
我所拥有的一切皆是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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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停留在最后一页。
这是他写下的最后一段清醒的文字。
而后的内容皆是大片无意义的笔画,或是意味不明的符号。其含义无从追寻,或许只有写日记的那位本人知晓,或许甚至本人亦无能解释。
而翻日记的人却罕见的垂眸沉默许久未曾动作,安静仔细的望着那一道道凌乱的笔画。
就像多年前无意收到一份无署名的普通信件,本以为是冗杂的家常里短,却在多年后才发现是一封他人句句斟酌后小心翼翼寄来的情书。
即使有心回应,无论接受与拒绝、皆是为时已晚,时过变迁。
最终是回信的立场与身份都失去了。
凡事皆有偶然与凑巧,结果又如宿命的必然。
他认得那些符号。无需他人解释,因为他见过千次,万次。
那是七年前出自他手的,由他自己和日记主人一同创造的,在辩论场上传递信息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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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浮生暂寄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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