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开春
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春雨如柳絮纷飞,像一层薄雾浓云,笼罩在上京天空。
天气还有些凉,雨顺着纸伞一滴又一滴飘落,浅薄的披风盖在长信身上,她揣着暖炉,走入了酒楼。
二楼包厢,早已有人在等她。那一桌子的饭菜香,勾起了长信的馋虫。她挑起眉,顺手解下披风,让侍女拿着去门口等着。
屋内的阵法不遗余力的贡献着热量。坐在对面的人开了口,“屋外的雨连绵不绝,今年的春格外的冷。”
“是啊”长信坐下,自顾自倒了杯热茶,热气掩去了她眼底闪过的复杂,“这么多年不都这样”
“你身子好些了?过几日大军要启程了。你……”
李姒筎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得不断喝茶。
“怕是回不去了”长信如实说,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出神,像是怀念,“皇兄不会让我去的,大臣们也会反对。何况……孩子还小”
“是啊,人总会变得身不由己”
李姒筎盛了碗粥,漫不经心搅动勺子,“我马上要出嫁了”
“什么时候”
“快了,月底”
长信听到此消息,又不知道安慰好友什么,只得笑笑,用以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只是在桌下的手忍不住握紧了帕子。
“嫁进皇家,真的不可……”
长信自知失言,只得压下想说的话,努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挺好啊!皇家大公子人品还行。”
“是吗?”李姒筎嗤笑一声,没在言语,转而道:“还没来得及送你孩的礼物。”
她递过去一个木盒,看着倒挺漂亮的,环绕其上的一圈圈花纹,颇有些异域风味。
长信接过,并未打开,而是斟酌许久,才道:“你今日约我来,是……”
“你应该猜到了”
李姒筎夹起一块肉,放到了长信的碗里,眉眼如初,岁月如故,可她又非当年的姑娘了。
长信恍惚一瞬,闭了闭眼,没说什么。
“我知道了”
“李姒筎”
“如果……如果我们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一切都没发生,是否……”
长信低语,似乎是抱有一丝期许,望向了对面之人。
“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李姒筎苦笑一声,轻柔的、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她的幻想。
“一切都不会改变的。长信你要一直一直这样站着,直至”
那就像是她们间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一场看不见的纷争,所落下的枷锁,逼得让不得不去遵守。
最后是李姒筎先行一步离开。
临走前,长信递给她一块白玉雕琢成的簪子,一朵洁白无瑕的茉莉盛放在枝头。
那是她送与李姒筎最美好的祝愿。
外边的雨越来越大了,有些顺着大敞的窗户渗透进来。
外边守候的侍女是听到长信发出连绵不绝的咳嗽,冲进来才看到的。
“殿下”
那个侍女一把关上了窗户,语气中满满的担忧。
“你的身子还未好全,怎能吹风?这不是枉顾身体吗?太医如何说的……”
可那些絮絮叨叨的话,长信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侍女也无奈,只好加倍看着她,防止她做些不恰当的事。
待到侍女转过身,却是一怔。
殿下的状态不对,她的目光空洞无神,好似已经超脱万物,飘散在幽冥的湖底,找不到任何活气。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这是?刚刚还好好的,别吓奴婢啊!”
那人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了,哭丧着脸,满是焦急。就在她要跑出去叫人时,长信开了口,“我没事”
“没事就好……您刚才那状态可不像没事的样子”侍女听到她说话,先松口气,可下一瞬又警惕起来,“奴婢知晓您近日心情郁结,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这窗可不能在开了。”
侍女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她也没指望长信回答,毕竟她这样的状态不在少数。
***
长安街上,十里红妆,鞭炮、锣鼓、礼炮声交织在一起,街道旁有小厮抛洒铜钱,像是天女散花,百姓们为之哄抢。
喜庆的鼓声越来越近,一行人抬着精美绝伦的花轿,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官服,手拿红扇,气宇轩昂,引领着迎亲队伍,缓缓而来。
一路的敲敲打打,在皇府停下。新郎下马,掀起帘子,绅士的等在半空,等着新娘把手放上去。
不知里边的新娘如何想的,很久才把手放上去。
拜过堂,入洞房。
花烛摇曳,映出昏黄的光。
一把杆子轻巧的掀开盖头,露出下方的那张脸。
她的发髻高耸,上插翠玉金簪,两鬓垂落的白玉耳坠温润如玉,平添了几分婉约之美。
原本的气质被凤冠流苏遮掩,只是在望向人时,才依稀可见当年光景。
两厢对视,一双眼睛锐利冰封,毫无笑意。一双则似笑非笑,带着疏远的距离。
锦绣床铺间,只有警惕、戒备。
“李神医——李姒筎”
皇冠霖先一步开了口。
他口中玩味的念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一下,亲昵的呼唤。
“我是真的没想到陛下会将你赐与我。”
李姒筎并未接话,她垂眸看着地面的影子,眼睑遮住了她的神色——那漠不关心、无所谓的情绪。
“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皇冠霖绕有趣味地挑起李姒筎的下巴,细细打量她的面容。
“这张脸,这身份,陛下真舍得”
他嫌弃的放下手,拿帕子随手擦拭。末了,把帕子扔在地上,还不忘踩一脚。
这样羞辱人的动作,偏偏李姒筎当没看见。
“皇家势力确实不小”
李姒筎终于开了口,嗓音冰冷、不近人情。
“皇冠霖,一步险棋,也是你可以翻身的机会。”
李姒筎终于去看对面人的神色,被掩藏的锋芒丝丝缕缕往外露。
人的表情是会说话的,不同的情绪会从眼睛里、动作里透露出来。
而这时的皇冠霖瞳孔骤缩,眼神变得警惕三分,手伸向了腰侧,不知握住了什么东西。
“哪怕掩藏的再好,也终有破绽,更何况你们压根没藏。皇大公子”
李姒筎笑起来,“一个亲子,一个弟弟,这两者都是受尽宠爱,又贪吸人血,这让你本就堪忧的地位更雪上加霜。
“要说在意,也不过是在意你现在的权势,要说不在意”
李姒筎停下了话语,唇角勾起冷笑,身子贴近皇冠霖,像是在他耳边道。
“轻飘飘的打发,顺嘴出口的话怕是扎人心。老夫人,老太爷也只在逢年过节例行关心一下。其他时候不过是把你当做了——擦屁股的工具”
皇冠霖猛的掐住她的脖子,嘴也贴近李姒筎的耳朵,“陛下是把你当棋子,当说客,来拉拢人心势力,不是吗?”
李姒筎并没有挣扎,甚至还挑衅的笑了笑。
偏偏是这副模样,倒让皇冠霖松开了手。
手在松开时,李姒筎发出了猛烈的咳嗽声,她有些虚脱的趴在床上,仰头看着皇冠霖,声音沙哑到极低,落下了另一句话,击穿了皇冠霖的心。
“皇家代代相传的好传统。你也终归不是安臣侯。”
“闭嘴”
皇冠霖暴怒的吼,他双目猩红,冷冽、阴郁的眼神,像是要杀了李姒筎。
可李姒筎并不惧怕他这如纸老虎般的装腔作势。
她很干脆的爬起来,赤足站在了地上,烛火被她挑起,烧得更旺。红色的蜡油一滴又一滴的在她的注视下,缓慢的落下。
“死人比不过活人。
“可活人能做到死人不能做到的事。”
幽幽的、散漫的话语,像是诗歌,感叹这光景。
“已经被带坏的孩子,永远不可能逃避的命运。”
李姒筎忽然回眸一笑,灿若烈阳。
“若陛下未赐婚,你大概也逃不过既定的轨道与命运。”
皇冠霖坐在阴影里,半张脸像阳,半张脸朝阴。他有些出神的望着李姒筎,忽的开了口。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你也不过是被李家抛弃的……一枚棋子。棋子也会对棋子产生怜悯?可笑”
“哈哈哈哈——”
李姒筎大笑出声,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自阳朝阴而去,像是笑着,又像是哭着。
满是疲倦,满是悲悯。
她问:“我究竟是棋子,还是她是棋子?”
这个她是谁?
屋内的两人心知肚明。
皇冠霖抿唇,没有出声。
“不过都是棋子,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李姒筎道,“我到底与她不同,也与你不同。李家命我出嫁,陛下赐下婚约,这些无足轻重。我若要逃,这天下有何不可闯。不过”
她收敛笑,变得正经起来。她一步步逼近皇冠霖,最终俯身直视他的眼睛。
“你说的棋子,她……到底还是败给了她最向往的东西,以及信任。这短短二字,却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你的。不是吗?”
“医人,却不医心。你当年来看病时,我就知如此。一笔交易,一笔心安。如何?”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来搞垮皇家”
皇冠霖突然出声。
李姒筎沉默,她没有否认这一点。
就是这样的态度,倒是让皇冠霖放松了些许警惕。他开了口,“或许你说对了。皇家代代相传的的东西,没有人逃过。唯一的例外,是安臣侯。有时候真羡慕他啊!自立门户,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从小将到大将军,最后是侯爷。”
“就连女儿也是先皇亲封的郡主,与公主几乎平起平坐。哈哈哈哈,除了短寿,没什么不好的。”
李姒筎的眸光微动,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新月郡主——皇溯月。
她在生前,无时无刻都在恨皇家,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不过想想也是,那就像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始终不肯放过安臣侯。哪怕安臣侯已经死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不知她是否放下。
可如今的这位……
李姒筎瞧向旁边之人,只一眼,便知他不会放下,也不可能放下了。
因为伤害太深,深可见骨,密密麻麻的攀延着他的心,吸食着他的骨血,让他日日夜夜的不能安眠。
遥想当年,二姐站在山巅,气吞山河的云海,覆满神州大地的江河湖海,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直至那天……
夜晚的风是那么的冷,冷到骨子里。星河被云所覆盖,漆黑的墨色下,策马奔腾,来找她的人是那么的狼狈。
她几乎是趔趄的敲响屋门,一入门,就摔落在地,身下血污遍地,血流不止。
李姒筎只能握住她的手,想要把她带上床,却被她死死拽住。她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妹妹”她唤,苦涩的笑渐渐凝固在眼底,“……小心,小心,别大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成王败寇,总是那么残酷。他们没有去做,但鼓动了人去做。庞大的家族,总是谨慎又谨慎的。哪怕是最危急时刻,也必定断尾求生。这是一场艰苦战。”
“二姐”
犹记得当年,那双眸子清亮又难过的望向她。
“别恨他,都是我的选择。小妹”
李姒筎听到她这样说,“……最后了,你要好好的站着。一切终会结束,会过去。还记得那棵树吗?替我好好看着它。如果小树长歪了,也别吝啬手段,不要为了我,而放弃。”
这段话,李姒筎记了这么多年。
那晚过后,她的二姐与世长辞。
她被葬在了东方一处树林中,与新月的墓碑仅几步之遥。
若是她们有鬼魂,还能往隔壁串门,不至于无聊。
“你能做到什么?”
一句问话打碎了李姒筎回忆中的场景,使她回过神来。
而这时候的皇冠霖的目光里有了期待。
那像是他抓住期冀,妄图获取些许心灵的慰藉。
是那样的可怜又可悲。
李姒筎嘴角恰到好处的挂着笑,“助你当上家主,然后……剪除些许杂虫。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