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已久的老屋,久违的盛满旧日的喧闹,英叔迎褚承宇进门时,褚家诸位都已经等在院中了。
褚承宇这一行,是将军凯旋,更是幼子归家,褚谠面上不显,拄杖的手却早已微微颤抖。
人越到年老,越扛不住岁月,仅过了半年,褚谠须发就已经全白,苍老得愈发明显。
虽是五月百花开,更似中秋明月圆。今日是褚家这十来年人最齐整的一次,褚承宇同褚砚从北境远归而来,褚卿尘和褚世誉也都告了宫中的假,难得凑来这一日的团圆。
褚承安瞧着这一屋老小,心中不免涌起慨叹,褚家上次三代人共聚一堂时,褚砚这一辈的兄妹几人尚还年幼,如今最年长的褚世誉已经到了加冠的年纪,最年幼的褚砚也已经随军北伐,在战场上经过一番历练。
目光游移到褚承宇身上,幽幽叹口气,只是三弟始终未曾娶妻,未曾填上半子倒始终是他这个做大哥的心里的一根刺。
“三弟,今日面圣,皇上可曾忧心你这嫁娶之事?”褚承安操心不已。
褚承宇头大得很:“皇上日理万机,可不同大哥这般闲来无事瞎操心”。
他每次回来褚承安都必然会扯着这事问上一通,他简直不胜其烦。
几个小辈瞧父亲吃瘪,不由笑开怀。
众人欢欣,褚砚却心怀戚戚,其实大家面上不显,但谁都明白,这一聚怕也是最后一聚,褚承宇和褚砚这一行在御都也不过留三日,下次回来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届时府中光景如何,更是谁也不敢想的。
褚砚忽地意识到,自己一心只图一个圆满,可哪里来得圆满?
他重生而来,本是为了尽全力保褚家免遭奸人所害,想着这样就能解了前世的遗憾,得个圆满。
可这一世,奸人未动,现实的生老病死好似就已经站在他面前,命运似乎同他在玩笑一般,北伐而归,他终于感觉自己能做此世命运的执柄之人,可眼前这欢聚一堂,却叫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他不由觉得可笑,笑世人筹谋一生,总归其实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北伐大胜,北狄归降乃是举国欢庆的盛事,皇上亲封了褚承宇后,又下旨令兵部封赏每个北伐将领,福泽北境诸军。
皇宫内外都欢庆之时,珍宝殿氛围却极为不同。殿中只有三皇子蔺琛伏在书案上捧着一本论政之书,似是研读,但实际上目光已经失了焦,所有的侍候奴才都被赶了出去
“殿下,国丈到了”于柄棋站在殿外禀报,身后便是未着官袍、仅着一席素色的魏慕寒,这素色显得这妖孽一般的人竟有些清贵。
“请舅舅进来吧”殿内传来蔺琛的声音。
于柄棋全程躬身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到殿下的令,也只是侧身让到一旁,抬手示意请魏慕寒进殿。
魏慕寒笑意晏晏,既不急着进殿,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瞧见,抬手勾起于柄棋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对视。
于柄棋顺着他的手劲抬头,不清楚是掩饰得好还是本就云淡风轻,此刻面上竟毫无表情,不喜不悲,不惊不惧。
那一双丹凤眼,细看而来,竟同魏慕寒有几分相似,但只是形似神不似,魏慕寒抬眼之间,可容风华万千;于柄棋的眼神则同他表情一般,如同一潭死水,半分波澜不显。
魏慕寒瞧着于柄棋的眉眼,眼里竟漫上一丝缱绻,但只是一瞬,便被放肆的笑意侵占。
“倒是出落的愈发像个人了”说完这句,那只抬着于柄棋下巴的手向上轻划过他的脸,最后在于柄棋眉心一点,“好好伺候殿下,记住了吗?”
这话说得敷衍又轻飘,于柄棋再度低头,应到“小人明白”。
魏慕寒抬脚已经进了殿,听他出声,又补了一句,“是奴才”。
说完也没等于柄棋再开口,就奔着蔺琛去了。
于柄棋依旧低垂着头,愣了一息,对着无人的空气回道,“……奴才明白”。
殿内蔺琛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面上一派自若,全然看不到刚刚发呆失魂一般的样子。
“见过殿下”魏慕寒微微屈身,行了个简单的礼,他本是蔺琛血缘长辈,行这个礼已经算是恭顺得很了。
蔺琛于礼忙上前拦几句,一老一小推拉客套之间,都落了座,当然蔺琛依旧做了主位。
“今日请舅舅来,是因一事”蔺琛到底年纪小,面上再装大人,面对心底依赖的人,也藏不住事情,“如今北伐一事已成,北狄已降,褚家立下不世之功,俨然成了朝中难撼之势,我当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要拉拢一番?”
“殿下不必急慌”魏慕寒端起一旁的茶杯,轻轻掀起杯盖拨开茶水上浮起的芽叶,不疾不徐抿一口,“啧,好茶”。
蔺琛哪有空管茶,急等着他说下一句,但舅舅既然提了,他也不能装听不见,忙接上一句“舅舅若喜欢这茶,下来我让人给您送些到府上去”。
魏慕寒才不同他客气,应得更是利索“那臣就多谢殿下了”。
讨来了赏,自然要谈正事了,魏慕寒放下茶杯正色道,“北伐之胜,自然是不世之功,功在千秋。但北伐之功,功可在皇上圣明,功可在将士英勇,功也在大启举国上下,怎就成他褚家一家之功,褚承宇一人之功了?”。
这话讲得简直十分没道理,蔺琛听得都忍不住呆愣了一瞬,但也就一瞬,他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魏慕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念出四个字:“功高盖主”。
魏慕寒虽未任官职,但他可再了解不过当今这个皇上了,那人,费尽心思爬到这至高的位子上,最怕被人说上一句德不配位。
蔺琛自然不了解,也不会这般揣摩自己的父皇,但他却深晓得当权者的心思。
“那依舅舅看?”蔺琛已经被魏慕寒一句话稳住了,此时再问,已没了刚刚的焦急,倒更像是在试探。
魏慕寒目光迎向蔺琛,出口便落在了蔺琛意想不到的地方,“听闻殿下爱玩马球?”
“呃,不过是闲时同他们耍闹”蔺琛面上突然显出一抹促狭和尴尬。
蔺琛自小便傲气,自尊心强得很,许是不讨母亲喜爱,在宫里,没有母亲护着,蔺琛自己便成了自己的主心骨,自懂事便把自己强撑个大人样子,玩耍这种一听起来就孩气十足的事,他向来是不愿承认自己喜欢的。
“喜不喜欢的都可以多练上一练”魏慕寒也不戳穿他那些少年心思,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日后许有大用”。
蔺琛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开口欲再细问,魏慕寒已经切回去,续上了刚刚他的那句问话:“殿下不必忧心,眼下也不用作何举动,静静看着便好”。
魏慕寒这话讲得高深,许是有些安抚之意,但一到蔺琛耳朵里,总有一种敷衍孩子的潦草,听着一时竟有些憋气,也没再追问下去。
这一番相谈,蔺琛虽然解了心头的愁,却也燃起了些气恼,“一会儿让我玩马球,一会儿又不用我管,哼,不就是把我当个孩子吗!”。
魏慕寒走后,蔺琛便把于柄棋唤进殿伺候,结结实实地发了一通脾气。
宫里少年心事是心有不甘,宫外少年心事则是离愁别绪。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褚砚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往北境了,言翘从今天下午就开始泪眼八叉,瞧得褚砚无奈又好笑。笑出声来,还反被这虎头虎脑的呆子说没心没肺。
褚砚在榻上辗转反侧,不由得叹气,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被这离愁别绪缠得久久难眠呢?
算了,褚砚干脆起身,揭开掩住窗的竹席,今日十四,月亮还缺上一线才圆满,但也不影响满庭月色入水。
夏日的夜,院中也舒服得很,褚砚所幸到院中静立,仰面瞧着那月亮,试图体悟那些修行之人所谓的沐浴月华,吸收天地精华。
过了片刻,天地精华他不知道有没有吸收到,但耳朵确实吸收到偏屋里言翘震天响的呼噜声了。
褚砚又想起下午这人哭得眼肿得核桃似的来控诉自己“没心没肺”,忽地就破了功,忍不住笑出声。
“何事引得清安如此开怀?”在院中好似发神经一般的褚砚忽然就被抓了个现行。
褚砚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旁边墙檐上立着一个黑衣的身影,还特地蒙了面。
“夜闯将军府,可是重罪”褚砚笑意不减,忍不住调侃“不知兄台可否报上名来,我好明日报送官府”。
周逸瞧他这样子就知道没吓到他。
月光照的院中如同白昼,褚砚仰头看过来,映在周逸眼里,面容清晰。
到底是经历过风沙的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清瘦的少年。壮实了些,眉目也硬朗一些,但目光依旧清亮。
周逸一跃而下,走向褚砚,想离他近一些。
“弥闲今日怎么做了‘墙上君子’?”褚砚瞧见他这样子,感觉稀罕极了。谁能想到堂堂丞相之子竟然一席夜行衣来夜闯将军府。
周逸每次在他面前,好像都与世人所传的样子不同得很。
周逸听他提这个,不由气笑了,他自从听到褚砚回御都的消息便终日让人盯在褚府门外,自己则在迎怀那院子里一等便是一天,谁先到两边等了三天,这人一步家门都没有出。
他今日再不来,明日这人便又要去那远地方了,再见怕又是几年之后。
周逸气归气,但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控诉”,毕竟他一厢情愿,怎么怪得到褚砚呢?
“自然是想一睹未来‘大将军’尊容”周逸有气没处发,有苦说不出,只好发挥他阴阳怪气的技能。
褚砚继续装傻:“未来‘大将军’,这府中有两位大将军,不晓得弥闲兄这未来大将军指的是哪位呢?”。
一物降一物,周逸明知这人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他拿褚砚一点办法都没有。
“清安,讨饶,莫再消遣我了”。
褚砚瞧这人示弱的样子,心知差不多逗弄够了,才又开口,“弥闲兄这是说的什么话,快屋里请,这大半夜的,若有梁上再有君子过,误会你抢生意可怎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