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圆月高悬。
褚砚把周逸请进屋,后知后觉张望一下院中四周,见无异样才轻轻掩上了门,回身看向这久未谋面的人。
周逸宽肩窄腰,平时穿着常服,衣宽袖宽,显不出身形。
之前褚砚几次见他时,自己也还年幼,个子没长成,每每看这人总觉高大得很,站立起来如同一堵高墙。
如今他一身夜行衣,束手束脚束腰,倒把这修长的身形勾勒的显出几分清减,虽瞧着还是高自己一些,但总归站一起不至于衬得自己像个孩童一般了。
这屋中只燃着床榻边一盏烛台,周逸进屋扫视一圈,目光瞄着那床榻周围,也不急着坐,揣着心思,想瞧瞧褚砚这个主人家要把自己引着落在何处。
褚砚哪知道他这人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思量,掩住门后,只是靠门边就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上下打量这人。目光落在这人劲瘦的腰间,刚刚在外面没注意到,这人腰间竟别着一把折扇,想不到还是个雅致的“君子”。
“清安不请我落座?”周逸叫他打量得如芒刺在背,等不来这人开口,只得自己先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褚砚不接他这茬,“不知弥闲兄深夜这般打扮,到访府中,所为何事?”,话里带笑,语气却有些微妙,全不同于刚刚院中爽朗的样子。
周逸心里忍不住叹口气,这人,怎么每次见面都脾气都起得这般突然,叫人猝不及防。
他回身,解下蒙面的纱巾,隔空望向褚砚,少年斜倚在暗处,身上松散挂着外袍,看得出来这人刚刚应该是已经躺下过,临时又起的身,当年清瘦单薄的少年如今倒是长高不少。面上噙着轻笑,漫不经心地瞧过来,目光却灼灼发亮,眉目间脱了稚气,多了一些军中染上的痞气。
不知为何,对上褚砚那清亮却透着审视的目光,周逸准备好的说辞忽地卡住,沉下去在心里绕了几个圈,最后出口时变成了一句“不为何事,不过是想见见你”。
周逸自己都没注意这一句话让他讲得多么柔情似水,只是觉得讲完了喉咙里像咽下一根刺一般,半天也吐不出下一句。
褚砚本是无心的试探,不明就里地叫他兜头浇了一瓢溺死人一般的柔情,顿时怔愣在原地。
周逸见褚砚久久不出声,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这话说得似是唐突了,忽地觉得自己像个讨嫌的痴人。
不由扶额苦笑,也不非要痴心,等这主人引着落座了,自己坐到了昏暗的茶桌旁,自顾自倒了杯凉茶,想冲散喉咙里的涩意。
骄傲如他,每每对上这人,总是这般狼狈。
若此刻是白日,他定然会油嘴滑舌,找个由头把刚刚的情不自禁给掩饰糊弄过去,不愿惊动这人明显未定的心绪。
可这夜半时分,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面前,那相思之毒如附骨之疽,他解不开,也扛不住,多说一句解释都忍不住觉得委屈。
问他为什么来呢?能为什么呢?不过是这日日辗转难眠太过煎熬,想着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反正也是在哪都是难眠,不如趁他还在御都,同他离得近一些,毕竟明天这人一走,他便连这样笨拙可笑地靠近都难如登天了。
屋里静寂非常,月光皎洁,楚河汉界一般将两人分开,各自囿于暗处一角。
褚砚被他轻飘飘一句话,震得好像突然耳鸣一般,前世今生那些相见的画面闪过,他一时宕机一般,久久回不了神。
怔了半天,褚砚握紧手,指甲用力,帮着脑子找回漫游的神魂。
只是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这人刚刚说了什么,嘴里却又卡了壳——想问的话太多,一同自心头涌上喉头,争先恐后,却堵在一起开不了口。
他瞧着那缩进暗处的身影,不由得想起长乐宫花园里那寂寥的背影,和城墙上的赤红身影。这人似乎总是被寂寞缠裹着。
褚砚犹豫半天,干脆通通咽下那些问不出口的话。起身用竹席掩好窗,把月亮挡住,抹去了明暗分界线,让屋里彻底暗下来,只剩了一簇孱弱的烛火给些光亮。
抬步去床榻边端起烛台,携着摇曳的光,靠近被黑暗罩住的周逸,恢复轻快的语气,像是刚刚在院中噙着笑意调侃一般,“既然想见,躲到这么暗处如何看得清?”。
周逸看着携光而来的褚砚,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褚砚把烛台放到茶桌上,坐在了周逸对面。门窗掩好,屋里现在只有这一处光亮,摇晃着映在两个人的脸上,似是叫他们将彼此都看个真切。
“儿时常听祖父讲北境的冬与夏,讲那些风沙和绿洲,驰骋的战马和飞扬的军旗”褚砚目光落在那有几分孱弱的火苗上,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自小便想去北境看看”。
褚砚的声音像是在周逸面前铺上了一条路,引着他走到那旧日的回忆里。
“但父亲命丧北境,家里人一方面不愿我去那伤心地受苦,另一方面也怕父母思我念我,在故地见到了,再舍不得了”褚砚说着这有些不着边际的因由,自己都忍不住低头苦笑了一下。
“行伍的路走不通,我就只能步了仕途,走了科举路”讲到这一句话,褚砚停下来,对上周逸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片淡然,各自心底也都了然,褚砚心底的石头也终是落了地。
“科举之后,本以为能扶摇上青云……”褚砚继续念起那充满遗憾的过往“说来不怕你见笑,我当年心里也有几分傲气,总觉得天下没有那么大,前路也没那么难,若我有心走,四方都该是坦途”。
“后来遭了劫,还忍不住想‘可能是这念想冒犯了哪一路的神佛,才忍不住想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说着说着,褚砚又忍不住苦笑起来。
“最后还是在那牢里才想明白,哪路神仙能看得到我呢,世事如洪流,我也不过沧海里的泥沙,那些灾祸苦痛,不过是因为我太把自己当个人了”。
周逸自然晓得他说什么,当年是他眼见着那个嚣张的欲与天地比高低的少年,在牢里被磋磨成了一捧沙,最后这捧沙,还是被他打开地牢时涌进来的风吹散了。
此刻,周逸看着褚砚面上似乎凝成实质的落寞,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深深地看着他,总觉得话语那么单薄,扛不起少年短暂又悲苦的华年。
但如今的褚砚已经不是当时大牢里的褚砚了,他讲这些,并不是想扒开伤口换取同情,只是想告诉周逸:
“可这一世再忆起从前,倒觉得,遇到你,是我那一生莫大的幸事”。
褚砚仰面朝他笑起来,不含悲苦,仅仅是少年干净赤诚的笑,好像瞬间荡涤了周逸的所有的担忧和不安。
那年的大牢里,自比尘埃、一心求死的褚砚,恳求着从周逸手里讨来了一杯毒酒,他本以为饮完这杯酒,自己就终于能了无牵挂地死去,去寻九泉下的族人。
可酒入了肚,他就被人一把揽入怀里,那般珍而重之,仿佛他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褚砚看不见,讲不出,感受却更加敏锐,颈间蔓延开的湿意让他逐渐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
如同回光返照一般,他忽地从尘封已久的旧日里忆起了与这人初见的光景,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在喧闹处自斟独酌,竟能自成风景。
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会为我落了泪?
褚砚也没想到,自己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竟是落在这么个没头没尾的地方。也真是合了他这一世,成全了一句世事弄人。
“清安,遇君,亦是吾命之幸”周逸望着褚砚的眼睛,看着那赤诚眸子里闪烁的火光,“每一世都如此”。
他定然要再去拜上一遍神佛!每一个都拜!
褚砚自然看得出来周逸眼里浓得似乎满溢出来的珍重,忍不住想,前世这人看着自己时,是否也是这般眼神?
前世因为目盲缺失的那些关于这个人的碎片,慢慢地在褚砚重新找回的视野里补全。
不对,还差一片。
褚砚吹灭蜡烛,屋里顿时彻底暗下去,他摸黑起身绕到周逸身前,低头轻声问道“弥闲,我可是那明月?”。
“……”。
周逸愣了一瞬,忽然想起来,之前在长乐宫的腊梅旁,他同褚砚讲过一句“我早将心许明月”。
“是你,自然是你,日月星辰,都是你”周逸起身把人揽入怀里,心想即便是个梦,这一世也算值了。毕竟他活两世都未曾做过这样美的梦。
褚砚窝在这人怀里,笑得眼眶里潮气氤氲,心底忍不住喟叹,“这才算是补得齐全了”。
那些年凭空而起的少年情愫,在这万丈红尘中沉浮两世,终于算是扎下了根。
北方的春日,最多的就是风,御都里尚且还好,尤其出了御都往北行,说是迎着风走也不为过。
褚承宇和褚砚往回北境赶,因为要绕过定西城,路得急着赶,不然一个月怕是到不了北境。
“清安,你这折扇?是扮哪门子的拙?”褚承宇看着褚砚腰间的别着的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把折扇,不解得很。
褚砚纵马疾驰,听到三叔问话,愣了一下,复笑开颜:“眼看这不就入了夏,特地备来赶赶蚊子”。
“……”这一路的风,人都站不稳,哪里来的蚊子?
这扇子自然是从周公子夜闯褚少爷院子留下的罪证。当然褚砚刚刚这话也不算是自己胡诌。
褚砚调侃:“弥闲做梁上君子还不忘揣个扇子彰显雅趣?”
周逸尴尬:“这不是,入了夏,特地备来赶赶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