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北伐尘埃落定,御都迎来了搁置已久的第二件大事,科考殿试。

    原本春闱之后便是该是殿试,但今年一入春便四方动荡,北境北伐之事本就牵着皇上的心,东海倭寇又泛滥成灾,今年春季倭患更是历年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殿试只得一拖再拖。

    如今两方皆定,皇上这才有了心思把这事排上日程。

    黎明时分,会试之后榜上有名的贡生们已经在宫门外依照名次齐齐排好了,金吾卫的将军领兵维持秩序,等着礼部的官员点名走流程。

    周逸既然在周瑾之面前已经夸下海口,自然不能让自己丢了面子,会试上榜,于他两世才学见识,也并非难事。

    前世周逸虽未曾以学子之身亲历科考,但他肩担丞相之职,膝下又无门生子女,永盛年间的几次科考蔺昭都命他一手统筹,整个科举流程他早熟稔得很。

    朝阳的光照亮午门牌匾时,这队伍浩浩荡荡,正好行至午门。这队伍中许多人都自以为活一辈子都挨不着宫门一角,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次进宫机会,从宫门一路走来,各个都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揽尽这高墙内的风景。

    队伍里的学子东张西望,队伍旁边的礼部官员凑头议论,不晓得为何这一年贡生似乎比起往年都要多。

    周逸对这宫里的风景瞧得都有些腻味了,自然没什么兴趣,但他也学着身边的人张望一圈,只不过他的注意力都在人身上,打眼一望,竟然发现了不少“眼熟”的面孔。

    瞧着那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的头,周逸自己都有几分惊奇,前世那些举朝皆知不合的官员,科考之时竟也曾亲如异姓兄弟一般。

    换个角度想,周逸忽然觉得日后入了朝中应该不缺好戏可看。

    一到午门,队伍便停了下来,金吾卫同千牛卫交接,再动起来整个队伍便彻底安静下来,不许张望,也不许再交流。

    周逸垂头随着队伍走,背后的视线似乎黏住一样,跟了他一路。

    旭日东升,夕阳西坠,一场殿试从早到晚,齐齐整整一天,贡生队伍出宫之时已经戌时过半,天边尚残存些白日的余光,映出唯美的赤色霞光。

    周逸没有急着去寻周家的轿辇,背手长立在宫门前,抬头西望,凝视着天边的晚霞,目光陶醉且柔和,似是沉醉于这景色,亦似忆起相思之人。

    待人群四散而去,宫门前归于平静,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长史大人可是有话要讲?”周逸依依不舍地收起刚刚似乎已经飘到北境心上人身边的神魂,低头叹口气,回身看向宫门处。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那个早上跟了一路的视线的主人终于站在了周逸面前。

    褚世誉目光沉沉,面色肃穆,暗含戒备,全然不同于平日里那个时时带着儒雅笑意的状态。

    “周少爷一直晓得我在?”褚世誉审视着眼前人,只觉这人如云山雾罩一般,如何都瞧不透。

    周逸此时心情甚好,耐心也多得很,褚世誉的这些审视和戒备他全不在意,反而眉眼之间都是笑意,微微躬身以示礼敬:“长史大人目光如炬,在下不敢不觉”。

    周逸笑得的纯粹缱绻,笑得褚世誉蒙了头。

    人在面对未知时,总会忍不住以心之暗处揣度,尤其褚世誉在面对看不明白的人和事,自然存上几分机警。所以此刻他越看周逸,越觉得这笑意浮于面上、不达眼底,不知是在掩饰什么。

    但这人笑脸相对,礼敬以待,他此时虽暂以官职之势受这一礼,但今日周逸既参加殿试,日后必定也是同朝为官的人,而且周逸身后是周瑾之,他纵有千般疑,也不好咄咄逼人。

    “心中有疑,倒是冒犯周兄了,还请见谅。”褚世誉手上简单还礼。

    “不敢谈见谅,大人若是有疑,但问无妨”周逸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若能为大人解忧,也是在下之幸”。

    褚世誉莫名觉得和周逸讲话实在是颇费心力,对上他像是对着一团棉花,无处施力。

    褚世誉也不同他绕圈子,索性单刀直入:“前些日子,舍弟清安离都前夜,院中似有人夜深到访,那人一席夜行衣,掩面翻墙而入——”

    大启律令,御都官员府第不许存兵。褚府中虽然下人不少,但无府兵守卫夜巡,那日夜半,褚砚周逸两人都各怀心事,也是言翘的呼噜衬得万籁俱寂一般,让他们放下了戒备之心,无心掩饰,自然都没有注意到不小心惊动了夜深同样未眠的褚世誉。

    “大人既问出口,自然是已经认定那人是谁,在下即便有心掩饰,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撒诈捣虚”周逸其实心中本就不想掩饰,但毕竟事关褚砚,他有心讲明却也得咽下去,只能幽幽叹口气,敛了笑意,左右为难、愁眉苦脸起来。

    周逸面露难色,眉头轻皱,唇角抿起,似是有几分尴尬难以启齿,犹豫半天,才道“在下夜深到访,所为也不过是一些小事,只是难登大雅之堂,才这样碰面相谈”

    “……”褚世誉没想到这人承认得如此爽快,更没想到这人变脸如此之快。

    “不晓得是何小事?”褚世誉直觉这人在扯谎,可越看这满面为难的样子,他竟也越发好奇起来。

    周逸见褚世誉这是非要问清楚,不由苦笑一声,长长叹口气,把自己刚刚编出来的风月话本似的故事缓缓讲给褚世誉:

    褚砚还在御都时,当时在御都风月阁,有个时常去瞧的小相公,名为迎怀,样貌隽秀,一手琴艺出神入化。

    一日周逸同几位好友去风月阁饮宴时,恰遇迎怀奏乐,周逸见之即喜,遂起了心思,想把这小相公买去府中。

    却不想这小相公似是动了真情,心中记挂上了褚家小少爷,不愿卖身于周逸,褚砚去了北境后,迎怀亦思念成疾,周逸心有不忍,便仅买了他半份自由身,许他在风月阁做个乐师,不做小相公,只为等着那人归来。

    盼过几番春夏秋冬,好不容易等到北境将士凯旋,褚砚重回御都。

    却没想到褚砚回都后,几日都未曾去瞧他一眼,迎怀悲痛欲绝,心知自己这是空付情思,才恳求周逸能为他捎来诀别书信一封,周逸这才夜半来寻褚砚。

    周逸越讲越入戏,面色情绪也随着话中人起起落落,愣是把一个街头话本里的故事讲得如同真事一般,听得褚世誉面色变了又变。

    褚世誉不由想起褚砚走的那天早上,他偷偷问起这件事时,褚砚似乎也是这般尴尬无措的神情。

    关心则乱,正是当时的一脸无措,他才担心褚砚是不是遭人胁迫,或是卷入什么是非之中,不便言说。如今看来,那时的神色原来是少年人的羞赧尴尬。

    听周逸讲完之后,褚世誉再看着他满面怅然,不由得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同情。

    “……痴情人,多情事,让大人见笑了”周逸忍着笑意承了褚世誉投来的同情,故作哀怨难解地苦笑摇头,瞧着真是用情颇深。

    褚世誉藏了几日的担忧就这样被周逸一顿搅和给稀里糊涂地应付过去了,甚至最后还被这人骗去了些许同情。

    今年贡生众多,礼部吏部通宵达旦,忙了许多日,才终于把殿试的金榜张贴出来。

    宫门外,贡生们簇拥在一起,一隅大的地方,争着挤着。只是那榜太小,仅仅容得下几十个人名,盛不完这天下学子们苦读数年的期盼。榜上人喜,榜下人悲,几家欢喜几家愁。

    周逸懒得去凑热闹,名次多少他心中早有定数,倒是胭脂着急得很,一早上就催着府里几个下人就去给少爷瞧着点,自己也时不时就溜出去等消息,活像这科举是她考一般。

    周逸瞧她兴致勃勃,便由着她去了,自己则转身进了书房,掩上门。

    书房中一个少年见周逸进来,立刻从帘幕中闪身出来,躬身行礼。

    若是褚砚在场,一定能认出,这人便是上次街上拦路送信的那个少年书生,只是上次的书生打扮,这次换成了一身粗布劲装,装作了菜贩模样。

    “不必多礼,直接说,有什么消息?”周逸摆摆手,示意他起身。

    弘图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周逸。

    周逸拆开信,薄薄两页,竟细细看了许久,平时云淡风轻的人面色却越来越凝重。

    今年已经是明盛十三年,算来前世也是这一年起的风波。

    弘图看着周逸的目光从信上抽出来,赶忙把桌上的烛火点着,看着周逸把信燃尽,才熄灭火光,敛净纸灰。

    周逸眉头难解难分,忧怒参半,“看来那些人还是按捺不住了”。

    弘图说不出话,只能静静立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

    “让宏业多遣几个人去盯着四方门,尤其是西北两向,有从宫里出去的,或者从你这儿出去的,都立刻来报给我”周逸眸色如墨,定定地看着弘图,似是透过眼前人,望向了那信中的诸多阴诡算计。

    “去吧”

    弘图点点头,又隐到幕帘后,从屋中侧窗翻出。

    北伐过后,北境重归于安宁,北狄忙着和御都和谈的事,断断续续送了两拨使者,据说,皇上想让北狄皇室把储君大皇子送来为质,才肯受降,北狄自然不愿。就为这么个事情,两国已经谈了几个月都不见结果。

    说来也怪,明明是同一片天空下,甚至同一时间里,北境的落日却与御都的晚霞不同得很。北境甚少看到绯粉的霞光,要么是耀眼的金色要么是赤红满天。

    只是入了秋,秋风带着凉,即便红霞满天,也挡不住渐生萧瑟。

    褚砚衔根野草,枕着手臂仰躺在坡上,霞光映得他似是也红了一般。

    许是因为周遭空旷无垠,褚砚这样望着天的时候,总感觉天幕似乎低到了眼前,偶尔飘过一片云,也仿佛触手可及。

    只是这红霞颇有些刺眼,褚砚闭着眼打瞌睡。快要睡着的时候,眼前似乎闪过一片阴影,随即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个时候坡地上的草虽然已经干枯,但还不至于脆生,若仅仅是踩过不至于这样吵人,褚砚微微掀起眼皮,睨了一眼身旁,果不其然,对上一张憨笑的脸。

    李松玉的模样同他的名字实在匹配不上,起初褚砚瞧名字本以为如松如玉的一个官家公子,见面却发现,这人实际上是身形壮硕,膀大腰圆,面容憨实的……官家公子。

    自北伐之后,褚砚被封为振威校尉,顺路也给李松玉讨了个副尉,虽非实职,但也算是有了军功章,带回家也算个交代,不至于被城守父亲打出家门。

    只是这样一出,李松玉就算明着站在褚砚旁边,未来若想在北境混个实职就怕难了。

    “晚上吃饱没?”刚刚的困意被这人一阵窸窣给驱走一半,褚砚接着闭眼酝酿,这样舒服的天,一年都没有几天,若是能眠于秋风中,也是乐事一件。

    两人一同到边城,再到北境,算到如今,也已经有两年了。李松玉虽憨厚,但也不至于迟钝,两年共处他也摸透了褚砚的性子,这小少爷虽长于锦绣丛中,却有他向往的洒脱性子,不拘礼数,所以私下相处也没了起初的生疏恭敬。

    “那自然不能吃饿了”李松玉学着他寻根干草,也衔着望天,只是他睡不着,只是发着怔。

    北境一年其实只有两季,这夹缝中的秋日短得如同这黄昏晚霞,撑不过半个时辰便入了冬。

    褚砚在北境第一场雪纷纷落下时接到了从御都传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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