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砚知道这狼王纵使再狼狈,定然也有自己的傲气,身段放成这样,想来也是极限了。褚砚低头轻笑一下,复又给沮渠赫斟上酒,再抬起头来,已经敛去了刚刚面上的玩味。
“难得同殿下共饮,小人之幸也”立完了威,褚砚又端起了冠冕堂皇的架势,虽算不上十分恭敬,但也如同换了一个人。
沮渠赫在北狄朝堂浸淫多年,不是没见过伪君子,也没少见过真小人,但褚砚这般年轻,心机又如此深沉的他确实未曾见过。
两个酒杯碰到一起,今夜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终于算是站到同一平台上,可以正式地谈起正事了。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两路人马陆续从镇子上离开,客栈二楼的客房一夜之间便全空出来了。
榆延酒铺的小厮一如往常,随着日光早早就站在官道边候着,招揽过客。只是自从去年镇子南边三里远的地方,有条更近的小路通了之后,从这镇上官道往来的人也愈加少了。
乡野地头、山间密林、河畔石桥,三年岁月不长,但也不算太短,也许是时节一致,褚砚瞧这沿路光景竟同三年前别无二致。
说来其实这条路半年前他也曾走过,只是那时季节不同,他也非独行,赶路一程,现在让他回想,竟不记得当时路边是何风景。
反而是三年前,褚砚初次远行,一边着急赶路,一边也不忘照顾满脑子的好奇心,恨不得每一眼风景都烙在脑子里。
如今褚砚沿着三年前的来路往回赶,仿佛这一世时光回溯。
只是这恍惚的感觉没停留太久,转眼太阳便落了山,风景淹没在无尽的黑夜里,赶了一天路的褚砚终于觉出了累。
就算人还能熬,马也得歇了,眼看快到平磐山,一时半刻也没有能落脚的镇子,褚砚只能牵着马,在临近山脚的地方寻了个勉强能挡挡风的破庙,打算将就一夜。
三年前他和李松玉也曾在半途荒野间夜宿,他还记得当时松玉一边举着野鸡腿,满嘴流油;一边说他这一行也算经历过餐风饮露的苦旅了,日后定不惧北境军中的苦。
三年过去,褚砚燃着篝火,一边安慰自己的五脏庙,一边再次因为这句话笑出了声。
“褚少爷好雅兴!”。
褚砚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莫非自己一个人时,是不能笑,怎么每次笑完都有不速之客。
外面步伐杂乱,听得出来人应该不少,这不大的小破庙外边恐怕已经被围了好几圈。
“肖将军的兵,近日是未曾练过?”褚砚还没啃完手中的饼,也不急着起身,想来肖云进来应该也不是为了来看他躬身行礼的,“这步子,几十人都走出来几百人的气势了”。
不得不说褚砚逗周逸次数多了,这阴阳怪气的本事越发出神入化了。
等候这许多日,肖云不是没有预想过褚砚见到自己的反应,惊喜,惊惧,喜怒哀乐他都猜想过,唯独没有想到褚砚竟然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是在等他来一样。
褚砚看着平日脾气火爆的肖将军此时面上五颜六色的,一时忍不住轻笑出声,笑完似乎觉得不够,反而又更痛快更大声地笑起来。
少年人爽朗的笑声似乎可以破开所有的阴霾,当然,那些阴霾最后都会汇聚在肖将军的眉间。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肖云刚刚被褚砚的镇定惊得晃了神,现在强定下心神,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回想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褚砚懒得应他这话,大半夜的荒郊野外,许久未曾好好休息的他实在没心情同肖云讲废话。
“说说吧,图什么?”褚砚眯着眼,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些水意,竟显得稚气非常。
肖云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个尚未加冠的孩子,此刻在这荒郊野外,就算他什么都知道,想来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脑子里厘清这些,肖云面色也和缓下来。
“图什么?”肖云也直白,他武举入仕,从来都是个武人,懒得整文官那些弯弯绕绕的,“还能图什么,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功名利禄”。
褚砚盯着肖云的眼,接着他的话又问“谁许你的功名利禄?”
肖云没想到褚砚也这么直愣,一点也不知迂回,一时竟卡了壳,顿了两息才说,“总之不是褚承宇”。
褚砚听完肖云这句话不由冷笑出声,好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肖云原本以为褚砚会张口痛骂自己,但褚砚什么话都没说,冷笑一声就不再看他,继续啃手中的饼了。
“你是如何知道是我?”肖云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在军中这么多年,他自认自己事事做得都天衣无缝,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发现他的。
褚砚微微垂下眼皮,盯着眼前跳动的火苗,低声道:“来护送的是你,既然出了事,自然是你”。
这话说得再理所应当不过,肖云却听得怔住。
他之前在军中,同褚砚交集不多,褚砚虽是将军的子侄,但在军中少言寡语,也不把自己当个少爷,似乎就是寻常新兵,所以他也未曾特地注意过。
今日看来,他真是小看了这小少爷,若是日后长成,怕也是个人物。
只是……恐怕没机会了。
肖云看着褚砚啃完那块干巴巴的饼,又掏出酒壶来灌了一口酒顺下去。
心想就这样吧,临走前这也算让他做个饱死鬼了。
肖云把手放在腰间刀柄上,正打算抽出刀来,给褚砚个痛快,却没想到褚砚把手中的酒壶举起来,仰头朝他笑起来“肖将军,你看这酒壶,眼不眼熟?”。
肖云不明所以,手里动作一顿,仔细看那酒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扑哧一声,前胸口已经突出了半寸剑尖。
褚砚原本充满稚气的笑,突然在肖云眼中变得如同鬼魅一般。但这些都不重要,肖云抽出刀想向回身砍向身后。
那执剑之人似乎早已预料他的动作,立刻抽出剑向后退。
肖云砍了个空,但他看清了背后下手的人,目眦尽裂,只是可惜他没办法再挥一次刀了——那人反手一挑就斩断了他持刀的手臂。
巨大的痛意袭来,肖云踉跄地倒在地上,张口欲唤外面严阵以待的士兵,只是他还没喊出声,就看到李松玉从外面进来。
李松玉一进来就冲到褚砚身旁,仔细看了一圈,见少爷身上血都没溅到一点才放下心来。
“我没事,倒是你,外面的人都搞定了?”
“那是自然!”听褚砚问起,李松玉憨憨一笑,颇有些得意。
得意完才想起来这庙里其他两个人,“沮渠赫把他护卫给你了?”。
“那多逾矩,我可用不起”褚砚眉头一挑,目光朝刚刚动手的人投去,典型的北狄人的长相深目高鼻,只是这人比起沮渠赫应该年轻许多,胡须还没续起来,长相在北狄人中应该也算的上是清秀俊美,只是不苟言笑,时时都木着脸,挂着霜。
“他跟来,算是…‘报仇’?”
褚砚同他拱手抱拳,以示感谢,虽然这人不是特地为了救自己而来,但毕竟他下手那时机,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总归是要谢的。
“阿单扬”这人平举起手中的剑,点一下头又放下。随后用剑尖指着地上苟延残喘的肖云,继续说,“他,杀了,阿单琪”。
他似乎并不擅长大启的话,讲起来几乎一字一顿,但褚砚和李松玉都听明白了。
“他刚刚是挑衅吗?”不过李松玉的重点完全没在他的话上,从刚刚看到阿单扬把剑横着举起来,他浑身的肌肉忽然就绷起来了。
褚砚噗嗤笑出声,拍拍李松玉的肩示意他放松下来“那是他们的还礼”。
李松玉惊讶极了,举剑还礼?怪不得都说北狄人好斗。
褚砚不再同他插科打诨,眼下这庙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解决呢。
肖云看着褚砚朝着自己走过来,刚想开口,声音还没出就先噗地喷出一口血。
褚砚也不嫌弃,伸手拨开他的衣服,从他胸前摸出一封信,只是这信一大半已经被他的血浸透了,上面还有刚刚被阿单扬的剑刺入的切口。
肖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甚至目光也开始涣散,但不影响他瞪着眼睛表达惊讶。
褚砚漠然地看着他,也不同他解释任何,只是朝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等你死后,功名利禄都会有的,三叔不许给你,我许给你”。
那封信褚砚拆都不想拆,径直扔到了快要燃尽的篝火里,火星被喂成了火苗,忽地蹿起来将信卷了进去,不一会就化为了灰烬。
都解决完,褚砚精神松下来,困意汹涌地漫上来。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瞬叮嘱了李松玉记得让外面的兄弟都歇下来,明天再动身。
本以为暂时事了,这一觉终于能睡得踏实一些,结果一闭上眼褚砚就感觉自己半睡半醒,半生半死一样。醒不过来,也睡不扎实,死不了,却也活不得。
短短两个时辰,竟仿佛在生死间走了许多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