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迟雨突然出现在他科室开始,边原的生活彻底告别死水一般的宁静。
但一下偏离航道太多,还是让他吃了一惊,理科思维占据上风,满脑子都是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在迟雨决定生下来之前,他只能以看麻烦的眼光去看待肚子里的胚胎,硬生生剥离掉一切情感,毕竟他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表达对胚胎去留的意见。
这段关系的基调是一时冲动,当然冲动过后他找到一个妥帖合宜的台阶,供迟雨优雅地走下平地,但她连好友申请都未通过。
再见便是她站在面前,昂着下巴说“我怀孕了,你的”。
跳过叙旧的铺垫,两个人的命运在那一瞬间才重新有了交集。迟雨的目光经过十五年的时间,一寸一寸转到他身上。他们找到了命运轨迹上的那个断口。
但她找上门不过是为了找他这个共同责任人分担手术费用。
边原只好说:“好。”
而迟雨的情绪实在是明显得压根不用猜,他轻易就能在她的眉眼里窥见到一丝犹豫。
于是蟠踞在心底的葛藤开始疯长。
临门一脚,他拉住她,问:“你想生吗?”
从得到确定答案的那一刻起,边原想过数十个预案,比如奉子成婚——朋友圈里不止一对如此,这已经不是什么奇事。
宝宝生下来后该打算的事情更多,比如住哪里,他在西城也有一套房,搬到那里是否更利于抚养孩子?但迟雨上班通勤又太远……他设想过数种情形,确实没想过“不结婚”这个可能。
“我们不结婚?”
话出口之际,他的脑子已自动分析出对方可能有的两种反应。
如果她说“结”,那他起的这个头可以说是糟糕透了。
如果她说“不结”,他这句反问不仅没有意义还会让两个人都尴尬。
但他依旧把这句话抛了出来,甚至带有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好像一种无人在意的反抗——做决定的都是你,我只是被通知。
然而迟小姐的反应总是出人意料。
她用闲散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结婚是两个个体户合伙,你有钱哦?”
心直口快是她的一贯作风,大美女从不在乎口无遮拦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譬如吓到对方以致对方放弃这段关系,谁放弃她都无所谓,反正替补的人在门外排着长队。
边原一向的沉稳不见了,经过几秒钟苍白的沉默,他耸了耸肩,笑了,也没有正面回答:“和股票、债券还有不动产比起来,丈夫确实是个投资风险极高的资产。”
迟雨的眼睛从下往上瞟,期望他能理解她的意思:“结婚可是深度捆绑。”
他说:“结婚既然是合伙行为,考察期太短,识人不清,以后容易暴雷。”
她赞同:“嗯嗯没错。”
片刻之间,他有了生气:“那么,如果你有在考察谁,我不介意从男人的角度替你掌掌眼。”
诧异的表情乍爬到迟雨脸上,她以为两人是在达成“结婚时机还不成熟”的共识,边原有过结婚这一想法,让她感到轻微的满意,他还算有责任感。
但他放弃这个想法之快,好像“我们不结婚?”和“我们不吃炸鸡?”是一样的分量。
她也换上一样的语气:“好说好说,你也是哈。”
边原故意慢吞吞的,把字都嚼碎了才吐出来:“啊,那你可能没机会,我不找婚姻合伙人的。”
迟雨在心里暗暗想:那感情好,财产都给我现在兜着的这个。却又不免为自己的不厚道感到心虚,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像风拂过僵硬的岩石,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朝他伸手,讨要另一颗话梅糖。
边原却撕开包装,径直扔进了自己嘴里。
这个人!迟雨看他微微鼓着的半边腮帮子,好想戳。
他能感觉到她的想法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迟雨攥起手指,嘻嘻一笑:“我们去吃午饭吧!”
就算不结婚,他们还是要以共同养娃的方式合伙,谈合伙、入股、分成,最好选在一个适宜的场所。
迟雨这几天一直在腹水的压力下食欲不振,容易饥饿但丧失了曾经的好胃口,这家的酸梅排骨是关若凡怀孕时的最爱,她也到这期盼挽救起一点食欲。
菜点得不多,一份腌鳟鱼,一份排骨,加两碗例汤。
服务员送来两杯冷饮和一卷消毒加热过的小毛巾。
木脑袋迟雨开始有了谨慎的意识,问道:“孕妇能喝冰饮吗?”
边原表示自己不是产科医生,“我和你一样小白。”
迟雨打开搜索引擎,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她决定喝下三分之一。
“关若凡怀孕的时候买了一大箱书,我可以找她要。”
“什么时候开始休产假呢?哦对了,我司好像可以申请怀孕在家办公。”
“婴儿用品也要开始准备吧……”
边原静静地听她说话,只在她提及合伙养娃时插两句嘴,至多是在表达无异议。
账单三七分、她在自己家待产、需要他陪同产检的几个节点……
迟雨分好任务,双肘撑在桌子上,挂着笑看他:“边同学,合作愉快!”
边原还是那副不声不响的死样子,说了个“行”,呷了口酒。
放下杯子,迟雨便惊呼道:“你怎么能喝酒!待会儿怎么开车?”
他早就想到了这茬,不紧不慢地把一块鱼腩夹到她碗里说:“打滴滴吧,车就停这儿,明天我再开走。”
他此刻迫切需要少量的酒精刺激感官。
迟雨问是不是三七分压力有点大?
边原撇开眼:“还好,还不到用酒精麻痹中枢神经的地步。”
一周前还是单身,一周后就被宣布当爹,他脑子里还有“嗡”的回音。
迟雨的筷子频繁地从这只盘子跳到那只盘子,没有一道可以激发食欲。
他也吃得不多,只是时不时呷一口酒,嘴唇被酒精刺激得泛着熟透了的红。
迟雨的心忽然被锉刀磨了磨,有一瞬的软,如果她对他有意思,会笑吟吟地说:“你喝酒是为了勾引我吧?”
然后顺理成章地展开暧昧。
但因为肚子里兜着的这个生命,她反倒下意识把他排除在可发展对象之外。
迟雨立正上半身,想到自己漏了十分重要的一点:“你有女朋友吗?有的话,这事要跟人说清楚。”
边原口齿清楚地问:“我还能有女朋友?”
“能啊。”
他把剩下两口喝见底,“我等你介绍一个。”
迟雨两眉一扬:“我吃饱了撑的?”
她本意是,没有做红娘的习惯。
他会错意,笑说:“那饿着吧。”
迟雨正夹了一块鳟鱼肉送到嘴里,把筷子在空中乱点,一面咀嚼一面细数宝宝可以遗传的优点。
边原提醒道,要不然你数数缺点。
她想了一会儿,认为两人身上压根没有任何致命的缺点可供遗传。
“啪”一声,筷子打在桌面上。
“我想到了,宝宝以后跑八百会很费劲。”
当时的高中女生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风气,以不擅长运动为荣,每学期期末八百米测试都是公认的劫难。
大家为了一次过,再憎恶八百也铆足了力气跑,迟雨那时候拖着个病歪歪的身体,考前不跑不练,测试的时候总不及格。
不及格就得补考到及格为止,那时候是北京的十二月,每次跑步她都得灌一肚子冷风,跑到腿肚子打颤也过不了。
她索性摆烂——不及格又怎么样?体育成绩又不计入文化分,跑到学期最后一周就解脱了。
第一次测试不及格的学生,要在每周五下午放学后参加补测,直到学期结束为止。
本来不及格的人就不多,第一次补测后还没过的不到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有边原。
那是她和边原少有的几次交集之一,在冬风呼啸的北京,每周五准时到田径场参加八百米补测。
边原跑的是一千米,她停下以后,还能目视他哼哧哼哧再跑半圈。她记得他总穿一件黑色薄羽绒服。
第三周的时候,开始有人放学后故意绕大弯从田径场走,就为了看他俩体测。
迟雨那时候留着两片刘海,跑起来刘海会飞,汗水还贴着额头流进衣领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出于维护形象的羞耻心,她第四周补测时硬是在最后十秒冲刺过了线。
过线吹哨,4分18秒,及格了。
一整圈下来,胃里面翻江倒海,眼前黑蒙蒙的,或许是错觉,吹哨的时候,感觉边原回头看了一眼。
第五周下午的补测,她鬼使神差绕圈从田径场过,田径场上只有在收道具的体育老师,见了她惊诧地问:“这小姑娘,跑上瘾了?”
迟雨打哈哈:“我来看朋友。”
体育老师把计分器扔到盒子里:“今天没人补考。”
*
迟雨抽出两张纸巾,揩了一揩嘴,把冰饮向对面一举:“敬跑友。”
边原看起来完全不记得这件事的样子,没有接茬,只向她亮了亮自己空无一滴的杯底。
迟雨喝下一口,眉毛轻轻一皱:“宝宝以后体测怎么办?”
边原的语调没有起伏:“小事。”
“跑步真的好痛苦!”
“我是医生,到时候开张证明,军训都免了。”
她眉头一松:“可以吗?不会被发现吧。”
边原眨了眨眼:“不会被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