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困劲就拱上来,上眼皮沉重得像一道铁闸,后背有数只手又推又攘,把她攘到睡眠边缘。
迟雨把围巾四下对折成枕巾,靠在后座椅背上,几次呼吸间就睡着了。
睡得昏昏沉沉,直到一声门响,她意识猛地清醒,但眼珠一时看不清,感觉到身边的影子下去又上来,那影子说:“还有一半路,你继续睡。”
影子多嘴,又问:“你这么睡不累?”
迟雨脑子钝钝的,想着,累,但这是滴滴又不是一米八大床。
影子把她的头轻轻往他那边推:“你这么靠吧。”
她依言把头搁在他肩上,模糊感觉到他在调整姿势。
困意足,但人睡得并不实沉,侧靠时硌得脸疼,适应了一会儿,困意再度袭来就挡不住,这下沉沉睡过去。梦比暖气还汹涌,把她通身裹住。
梦里她回到高中田径场上,穿着西装阔腿裤,被体育老师要求重新体测。
真是太可笑了,她早都毕业了,凭什么要遵循这么无理的要求。但是腿不听使唤,老老实实驱动关节跑起来。
4分38秒。
4分32秒。
4分28秒。
迟雨简直要崩溃了,怎么跑都不及格。每一次体测,围观的人要多一倍。她仔细辨认了会儿,连大学同学都在其中。
要命,边原呢?
有人陪跑可以显得她没这么狼狈。
哨声响,没过线,停下来后才发现边原站在终点的人群里,笑吟吟地看着她。
“喂,边原,你怎么不用跑?”
边原从课本夹层里拿出半张A4纸:“我有证明啊。”
迟雨语气里染上兴奋:“可以给我开一张吗?”
边原犹豫了会儿:“不行,我和你又没结婚。”
她一时语塞。
他笑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腿锯掉,我就给你开个证明。”
迟雨简直傻眼,不结婚就要锯腿,这是个什么世界?
她义正严辞地说:“你想得美。”
顺着他的目光往下,却见自己两条又直又长的腿逐渐变成透明状。
她想要一跃而起,破口大骂,但无法动弹。蓦然醒来,双腿沉甸甸的,还在。她瓷住了,活动两条腿,原来是脚麻了。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和梦里一样,然后收起笑容,密封起平时不见的狡诈。
狡诈一词是她对梦里边原的评价,不结婚就要锯腿,这是个什么人哦。
临下车时,她没忍住,对着现实的边原,把梦里的他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
边原听完,瞳仁在睫毛底下闪了几下,像鱼在翻腾,点评道:“梦是你意识的投射,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潜意识里觉得不和我结婚就要锯腿呢?”
迟雨拖长尾声一笑:“毫无可能!”
边原似笑非笑:“人对潜意识的了解程度不到50%。”
她问回正题:“高二下学期的体测,你跑了几次才及格的?”
边原很努力地回想,却说:“谁会记得这么失败的经历?”
普通夫妻备孕的时候还得体检检验精子质量、排除遗传病,做好万全准备才放心让卵子受精。迟雨既然犹豫了不打,五指一张,就突袭向边原要他的体检报告。
他眼皮都不抬,在手机上翻找了一会儿,她就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20M大小的PDF。
姓名边原,性别男,身高186.5,体脂率14%,无遗传病史……
迟雨的眼神犀利,一字不漏地检查受精卵所携带基因的质量,阅闭送上一个满意的微笑。
礼尚往来,说道:“我的体检报告是去年的了,过两周随产检做个全套体检,我再给你看。”语气一转弯,又皱眉道:“我的病会不会遗传呢?”
边原停顿了几秒:“脑膜炎不会遗传。”
迟雨的目光立即在他脸上折返来回游了几趟,语气绷着劲:“哈,你怎么知道我得过脑膜炎?”
他眼里的平静因为隔着低垂的睫毛而显得底气不足:“你那时候请了半学期假,谁不知道?”
迟雨的成绩是从高二才开始往下掉的,请了两个月病假后回校,落了半学期的课程,尤其是数学和地理,补起来非常吃力,他记得那时候班上有男同学跃跃欲试毛遂自荐给她补课。
边原班级正对面是一间空教室,在每周下午的最后一节自由活动课,他时常能看到她在靠窗的位置做题,当然,旁边都有个男同学。
迟雨扭着头,极力要找到他的破绽。
他眼皮一耷,遮住黑色的瞳仁,挺拔的鼻子隔在中央,眼距恰到好处,再窄一点眉眼便显局促,再宽则深邃感不足。
怎么长得这么好,她暗暗嘀咕幸好那天晚上是他。
司机脚一刹,把紧绷的气氛刹出一丝松缓,下车之际,边原告诉她天津有一位胸腺科医生,擅长使用非化疗的方式控制乳腺癌病情,参与治疗的几位患者病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要不要让你姥姥试试?
迟雨寻医寻得身疲心累,几乎已经放弃希望,得到这个消息,先笑着道了谢,只说会考虑的。
下了车,掠过颈边的风冷飕飕,迟雨顶着昏昏的脑袋走了两步又折回,把那顶2100元的呢帽拿上。
回到家时姥姥正在裹馄饨,厨房是开放式,岛台连着2米长的餐桌,台子上倒挂着一排高脚杯,其中一个被池珍珍取下来装料酒。
迟雨一屁股坐在高脚凳上,当作看不到,把着筷子在装肉馅的搪瓷盆里转了两圈,迟珍珍让她有屁快放后,她才提起天津那位的医生。
迟珍珍慢吞吞舀了一勺肉馅,提着馄饨皮一抹一捏,压紧后摆在碟子里,不耐烦地说:“别折腾了,北京的医生都没办法,还找到天津去?”
迟雨的语气不容置疑:“再试试吧,我同学说这个医生不用化疗。”
“那听起来更像神棍了。”
“您打死不愿再化疗了,现在有不化疗的法子也不行?”
迟珍珍不紧不慢:“我认命了。”
迟雨下意识捂着小腹:“杨医生上次说您还剩多少时间来着?一年有吗?”
迟珍珍平静极了:“一年、三年,差不多。”
迟雨平地抛惊雷:“那差别大了,三年您重孙能说话,五年能上幼儿园……”
“我哪来的重孙?”
迟雨把肚子一挺,宣布有了。
在迟珍珍愣神之际,飞快补充关键信息:精子质量优良,不结婚,没被骗,单身生育,宝宝姓迟。
迟珍珍的第一反应是:“我不信。”
迟雨早有准备,把一周前的产检单拿出来,证据确凿。
迟珍珍的第二反应:“孩子他爸照片我看看。”
迟雨犹豫了。
迟珍珍啪嗒一撂筷子:“你没给人做小吧?”
迟雨差点跳起来:“这是什么话!当然没有。”
“那……孩子有爸吗?”
“有。”
“照片我看看。”
“我准备准备。”
“准备啥啊,别拿网图骗我啊。”
“您先把这个消息消化消化,先别告诉我爸我妈啊。”
迟雨说着闪进卧室打开衣橱,轻易找到一个用黄色胶带缠了两圈的纸箱,她在收纳方面可谓一丝不苟,所有物品使用前后必须摆在规定好的位置上。
三分之一人高的纸箱是从旧小区整理搬来的,里面装有她中学六年全部的纪念书册和物品。
撕开胶带,箱子最上面一层是几本时装杂志,她在学业上短暂失意时曾将注意力转移到这类胡里花哨的课外书上,然后在练习本上描绘未来自己穿上杂志上昂贵衫裙的样子。
不过,她开始挣钱后反倒成为优衣库常客,动辄上万的奢侈品衣裙岂是工薪阶级白领能供得起的。
夹缝里有两个塑料密封袋,一个装着她高中住院时和病友的信件,另一个装着学生时代的所有活动合照。
迟雨一张张拿出来过目,惊奇地发现边原和她的交集不多但也不算少。校乐队里,她是小提琴手他吹萨克斯;丰台区高中生演讲比赛决赛里,他和她分别是不同组的一等奖;甚至在略显弱智的争当劳模活动里,两人都穿着荧光绿小背心分别在对角线的两头指挥学校大门的交通。
但她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过呢?
迟雨努力回想起那些匆匆在生命中过的老同学,发现在蒸汽般缥缈的回忆里,大多数人都被忽略掉了。
可是边原应该很有记忆点才对,只好解释为当时示好的人太多,她光是应付别人就已经用光精力。
把三张照片摆在地板上,用红色马克笔圈出两人的头,拍照发送给另一位当事人。
几乎是立即得到回复。
边原:?
迟雨:我再也不说你暗恋我了。
五分钟后。
迟雨:其实你在追我吧。
那边就此沉寂下去。
半小时过去,迟小姐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把玩笑开过了头,她显然没有找台阶的经验,良久只憋出一句:追不到也没关系,你现在是孩子爸爸哎!
当事人回复道:如果论据是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三张照片里,那我也可能是在追齐薇。
迟雨看了看,在两人呈对角线的三张合照中,齐薇不偏不倚正落在对角线中间。
她从鼻子里模糊地哼了一声,退出当前对话框,给关若凡发了一条:边原高中时候的女朋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