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的尼师将舜华送去备好的禅房。
在佛堂中,应长生低垂着眉眼跪坐在大佛前,身旁堆满了他自入佛家以来抄写的所有经文。
夜色将近,他将那些经文一卷又一卷扔入火盆里,火光跳跃,光影在他脸上晦暗不明地交错。
金身佛像垂着头看下面坐着的弟子,似在叹息。
这一晚,舜华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很模糊,轻纱在风雪中飘扬。
一道清白俊逸的身影遗世而独立地站在雪山上。
“即日起你被逐出师门。”
梦境明明与她无关,可舜华却觉得这句话仿佛十二月的寒冬般冰冷彻骨,冷得人心中一颤。
房里阵阵檀香萦绕在鼻尖,她浑身是汗地从梦中惊醒。
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干净整洁的禅房,动身时有什么东西碰撞作响,她视线看去,腰带挂着一串有十二个铃铛的腰坠紧挨沉蝓的葫芦,细看后发现每个铃铛上刻着经文小字。
轻晃银铃,里面没有铎舌撞击铃壁,这串铃铛和沉蝓的那串一样不会出声。
一张帖子放在她的枕侧,受邀之人处写上了‘阿槿’二字,灭魂和断水立于床边,再探自身,虽被那僧人摆了一道,但好像也没对她做什么。
这个时辰傅舟桓他们该上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帖子能不能来寺里。
将帖子放入怀中,刚踏出房门便见应长生坐在禅房门前的流苏树下,正闲散的翻着手中的佛经,舜华质问道:“你昨天为什么给我下药?腰带上铃铛是你挂上去的?”
应长生不徐不慢地将书合上,转头看向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如同一盏漂亮的琉璃。
“施主身上带了不少虫,自是擅蛊懂药,茶里不过掺了些静心凝神的药材,施主该是这些天受累了,所以才会这么睡去。”他微微一笑,“那串清心铃是尼师为你戴上的,你和沉蝓是朋友,那也便是我的朋友,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在昨夜那出后,无论应长生说什么舜华都觉得他在诳自己。
她作为寂明曾经的药人,怎会如此轻易因这所谓静心凝神的药材而睡去?
应长生将手中的书放下,阖上了眼:“每年后山试炼都有不少人是冲鬼面僧来的,名额已经替你加进去了,沉蝓已经好了,在寺里小厨房,昨天跟你说的修佛一事是认真的,请考虑一下。”
“没得谈。”
舜华转身离去,行于早已被人扫地光洁无暇的石阶之上,一阵风吹过,寺中的墙岩上挂着的佛铃清脆作响,宛如梵音。
她一路向僧人们打听小厨房怎么走,很快便到了一间屋顶有炊烟袅袅升起的小屋门前。
正欲进屋,便听到里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嚷着:“要我说你们这些和尚就是小气,吃点饭怎么了?又没肉都是些不值钱的素菜。”
僧人无奈道:“可是沉蝓施主,现在还没到寺庙用斋的时候。”
踏入门后,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只见僧人们正忙着准备今日斋食,沉蝓又背着木匣穿上了她那身桃色的衣服,一个人在灶台前捣鼓着什么。
舜华唤了她一声:“沉蝓。”
闻声,沉蝓眉眼一弯,从一旁的蒸篦中拿起了两个白面馒头,转过头:“阿槿!快来一起吃点。”
舜华将挂在腰间的葫芦递还给她,问:“你昨儿夜里是怎么了?”
沉蝓接过葫芦后,不假思索道:“心法反噬以至全身失色,不便多言。”
她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舜华也作罢,拿过她手里的馒头,就着一盘素菜也跟着吃了起来,问起了另一件事:“昨晚是谁将你伤成了那样?”
“身上那些伤是我自己扎的,我一犯病就喜欢对自己大打出手。”沉蝓将腿一横放在桌上,周围僧人看到后皆是眉心微跳。
待舜华吃完了馒头,沉蝓也将碗中的最后一粒米扫完,她潇洒地把碗筷一扔,撩起自己的衣服又放了下来,随即扯过了僧人的衣袖擦了嘴:“走,咱们去后山。”
“今日佛陀寺的后山试炼就正式开始了,我跟他们打过招呼,要是见到和你一样戴银面的两个少年就放行,傅舟桓他们应该也到了。”
那个被她脏了衣袖的僧人只是摇了摇头,没对沉蝓的无理之举多说什么,在小厨房里又忙了起来。
这个时辰稀稀疏疏还有几个江湖人,他们也行于去后山的路上,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刻意和她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寺中本就有灯火,可到处都是在挂银灯的僧人,舜华随便找了个僧人问询:“这些灯是做什么的?”
僧人笑着向她解释:“佛陀寺的后山生长着不少毒花和毒草,极其凶险,里面的瘴气容易致人迷失,这些灯会为你指引方向。”
没想到盘龙峡如此神圣,竟还有个这样的地方。
沿路而行,很快她们便抵达了后山,山门前聚集了百余人。
午时骄阳明媚,沉蝓将手放在额头遮了遮日头天光:“嚯,今年的后山试炼这么热闹,往年最多这儿一半的人。”
在她扫了一眼这里的所有人后,将目光落在了一棵树下,一脸嫌弃:“噫~那小子还摆了个如此做作的姿态。”
舜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傅舟桓腰杆挺得笔直,身段看着颇为玉树临风,但他倚在树下垂头看着地面,却又添了几分阴郁。
在舜华离他数十丈时,傅舟桓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嘴角弯起,挺直腰身抬起垂着的头,朝着舜华她们来的方向大喊:“阿槿!”
他嗓门大,众人闻声朝他们这处看了来。
在这些人里,舜华看见吴怀安站在不远处阴影之中,他身后带的尸傀不见了,许是入寺后如袁俸的傀儡般被应长生处理了。
倒是忘了跟应长生说吴怀安与蛊司一事,也不知道沉蝓跟他说了没,但一想起他的白布尸体舜华就想起袁俸来:“说起来还是袁俸和我一起将你抬到寺里来的,他好像是专门来找鬼面僧的,不去后山吗?”
沉蝓道:“被应长生拉去抄佛经静心养性了。”
舜华心中感慨,袁俸确实倒霉。
这些人中最惹眼的是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的冷面少年,他戴着白玉冠,容貌俊朗,眉眼间是与生而来般的高贵,红衣绣着五爪金龙,腰间的绦上挂着一块雕龙红玉佩,配着一把刻着龙纹的宝剑,身边带了一男一女。
红衣少年身边的女子亦是梳着马尾,身着黑红的骑装,背着一把精巧的弯弓,好不飒爽,那另一位则像个带刀侍卫。
在察觉到舜华的目光后,红衣少年也向她看来,微微颔首。
瞧着朝她们快步相向而来的傅舟桓,沉蝓啧啧称奇:“要么说狗鼻子就是灵呢,看都不用看一眼,闻着味儿就知道是阿槿来了。”
那些试炼者见她们二人后,皆揉了揉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是沉蝓?那个妖女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你看她腰上的鞭子和葫芦,就是沉蝓。”
傅舟桓掠过众人走到她跟前,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她看向红衣少年的目光,他眼底黑青,像是没睡好一般,嘴角噙着和煦的笑意,将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可算把你等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这里未见屈竹的踪影,舜华道,“你的小厮呢?”
傅舟桓道:“让他留在寺里了。”
这么安排也好,屈竹不过是帮傅舟桓拿行李的,留在寺里还能少个麻烦。
那些人时不时朝沉蝓投来异样和探究的目光,没过多久,便有一个穿着灰衣的僧人以木车拖着个装了数百根山杖的篓子从远处缓步行来。
佛灵镇那家客栈同舜华讨论过赶尸的少女站了出来,她今日换了一身碧色长衫,清丽地如出水芙蓉,问僧人:“师父,往年都是最先穿过瘴林的为魁首,今年亦如此吗?”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施主,住持将这次的规则变了,今年后山将会对你们完全开放,谁能找到瘴池,拿到池中蛟珠,并至终点,是为此次的魁首,蛟珠亦为他所有。”
有人讶然:“蛟珠?”
舜华也怔了一瞬,古书上所记,蛟是灵兽化龙的最后一道坎,蛟珠则是其化龙失败死后所成,其中蕴含着蛟龙毕生修为,可助修行一日千里。
但瘴池乃佛陀寺后山的瘴气聚集之地,也是瘴气的由来。
纵使蛟珠珍贵,可要入瘴池而取珠让这里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以往后山试炼,得魁首者,所获奖励不过是些灵丹妙药,这些人家族中的大人物是看不上的,以至于这次来的依然都是有些本事的年轻一代。
少女一听,连连摇头:“林中瘴气或许还能以法宝压制,可瘴池就难了,这里绝大多数人一旦落入池中定是尸骨无存,试炼又不是生死之争。”
听了这话,沉蝓捂着肚子夸张地笑起来:“傅千雁,你们苍茫傅家的花拳绣腿我可是领略过了,不行就滚。”
傅舟桓跟着她附和:“就是,比不起就别比,不行就滚。”
“可本来就是啊,今年的试炼也太难了。”当着众多人被骂,叫做傅千雁的少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她身边的妇人则阴毒地盯着沉蝓,仿若要将活剥的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