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飞雪

    穆明找了一件厚衣服给叶故之,又觉得爬山会出汗怕他热了,翻出一件薄的,又担心山上有风,来来回回的折腾。

    叶故之看不下去了,拿了那件薄外套穿上,笑盈盈道:“走啦。”

    俩人并肩走在山间石板路上,路窄,俩人手背总是有意无意的碰触,磨的心里发麻,手心发热,心间像是身旁红叶,火烧一样。

    酒店后山这条路人不多,穆明忍不住,终于摸到叶故之的手,亲昵的握着。

    叶故之感觉脸上发热,这样公开场合亲密的举动还是第一次,心里有水露滑过,留着湿漉漉的痕迹。

    台阶上的青苔斑驳,有风过,树叶沙沙,晃动着像锦鲤游摆,叶故之仰头去看,叠翠鎏金里有一颗柿子树,枝桠坠着果实,像橙色的灯笼,有一只喜鹊正站在树枝上啄破果皮一口一口地享用美味。

    穆明顺着他眼神看去说:“酒店给房间里备了水果,有这种软柿子,回去可以尝尝。”

    俩人样貌出众又拉着手走,一路总是会引起注意,几乎每个人都侧目而视。

    穆明在叶故之前面,手上用了轻微力气,把自己给他当了半个拐杖用,走了一阵之后山路终于平缓了,又多走了几步找了个人迹罕至处拐角的栾树下,让叶故之靠着树休息。

    “累了吗?”穆明没放手,看着他问。

    叶故之后背靠在树干上,点了点头,额角有细汗:“有一点。”

    栾树绿叶中挂着青色红色的灯笼,半夏半秋,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映在脸上,斑驳了岁月。

    穆明双手合起,拢住叶故之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又放在心口处,眼睛里有缤纷的色彩:“故之,心里有不舒服吗?被路上的人看着,被关注。”

    叶故之知道他的意思,两个男人公开场合的亲昵总是少见的,世俗的事他懂的,不过,并不在乎。

    “不会,别人如何与我无关,我没必要让他们满意或失望,我自己很开心,穆明,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叶故之眼睛笑的弯起来,里面有秋日的细雨。

    穆明心中炙热燃烧,看着他弯着的眼角,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前尘往事中他站在阑珊处说:“穆明,我要为你…”

    突感凄然,嘴角一撇,穆明怕叶故之看见他眼中萧索,急忙张开双臂抱他在怀里,吻他耳边碎发,心里感叹着,真好啊,再也不是为他,或者为别的,而是自己开心就好的叶故之,真好啊,再也不是机关算计权衡利弊的叶故之,而是无畏无惧惹恼了清寡的叶故之,曾经这是一生都没盼来的理想,现在就在怀里。

    叶故之拍拍他的后背,用微凉的鼻尖蹭他脸颊:“松一点,太紧了。”

    穆明回神,放松了手臂,摸他因为运动腾起红晕的脸颊:“再走走?”

    叶故之说:“好。”

    林间有一处小湖,湖水对面有一棵枫树,似火焰一般鲜红,在一众金黄翠绿中灼人心神。

    叶故之侧头正好看见这一幕,拉了穆明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于是俩人坐在湖边的椅子上休息。

    天色湛蓝,白云虚无,湖水映照出天蓝枫红,风过处,有波纹卷起。

    叶故之眼里映着红映着蓝,他平静的坐着,一言不发,享受宁静从心头流过。

    穆明拉起他的手。亲他的手背,轻声说:“故之,喜欢吗?”

    叶故之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怕扰了山间精灵。

    “故之,如果…你这辈子只有我这么一个爱人,会不会后悔?”对面枫树被风刮落了树叶,一片片凋落湖面,变成小船随水流而下。

    “后悔应该不会,也许会遗憾。”叶故之说。

    穆明手掌朝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腿上,过了很久说:“我总是不希望你留有遗憾,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唯独在这件事上,我真放不开手。”

    叶故之转头看他,见他表情无比认真,有点无奈的笑道:“穆明,这种事不是越多越好吧?可能也算不上遗憾,最多是会好奇。比如我没遇到你的话,是不是会喜欢哪个女孩子,她长什么样?其实,我对感情的事很迟钝,也不怎么期待,如果不是你一直主动,我应该……”应该怎么样?不知道。

    “穆明,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奇怪,好像在补偿什么一样,可是你从没对不起我,这一点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叶故之望着远处红枫慢慢地说。

    穆明身子微微僵了一下,把他手放在掌心揉搓:“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罢了。”

    叶故之眼底透着红说道:“情不知所起?”

    穆明迟了一点回:“一往情深。”然后一寸一寸摸他手指,这手只有握笔的食指和中指有薄薄的茧,不像梦里…叶故之轻轻的叹气打断了他心里想的。

    抬头去看叶故之,秋风红叶间,他头发随着风动,眼中倒映着水色清澈,山间丹红。

    穆明心头忽然有些慌张:“故之,我认真的,这段感情,我对你都是认真的。”

    “嗯,我知道,看得出来,只是觉得太过突然了,我不认为自己能如此优秀。”叶故之用手梳了一下吹乱的头发,朝他笑道:“不过,穆明,能被你如此珍视十分荣幸。”

    说完,叶故之站起身,拉着他手说:“回吧,早上起来太早,累了。”

    穆明没站起来,他低头看他的手,看他们十指交扣的手,不知道是因为秋风如瑟还是心尖如枫,他颤着声音说:“故之,如果有一天,我做了错事,你可不可以别放弃我?别放开我,等一等我。”像那十年一样,等一等我。

    “这我不能保证,穆明,你这个要求太自私了。”叶故之拉穆明站起来,看他的脸,摸他突出的眉骨,见他眼里明暗不定的闪着光,心里一软,“看是什么事吧。”

    穆明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来了情绪,也怕叶故之看出太多,拉着叶故之的手感觉他手有一点凉,亲了一下,捂在手心:“有点冷?”

    山雀清脆嘹亮的声音让心里发亮,叶故之往穆明身上靠了靠:“有一点吧。”

    穆明轻轻搂他,“那回去吧,你稍微休息一下,晚上去泡泡温泉,很舒服的。”

    俩人拉着手往回走,穆明忽然想起约了陈旭明天吃饭,歪头去看叶故之说:“明天你着急回去吗?我带你和陈旭吃个晚饭?”

    叶故之想了一下说:“我没什么事,但是加上我,你们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陈旭一直想认识你。”穆明想起陈旭说了好多次要见叶故之的嘴脸,脑袋有点大。

    “为什么?”叶故之问道,想了一下接着问:“是不是之前见过一次?”说着比划了一下,“个子跟我差不多高,头发很短,眼睛细细长长。”

    “嗯,见过一次,上次是他好奇自己找过去的,这次正式认识一下。”穆明说。

    叶故之哦了一声。

    穆明笑道:“你也不多问问?就哦?”

    叶故之歪头看他:“你想说的话,不用我问也会说吧。”

    穆明哎了一声,站住脚,一手牵着他往怀里拽,一只手不老实的摸他脸颊,又去摸耳朵眼睛,他刚才歪头眨眼的样子实在招人喜欢,忍不住想亲他,怕他脸皮薄没亲,额头抵住他的,叹着气说:“故之啊。”

    叶故之被他又搂又摸的没脾气,学着他叹气:“穆明啊,你这样走三步停五步的明天也走不回去。”

    穆明笑着放开他,很自然的把他的手往自己外衣兜里揣:“不停了,直接回去。我给你讲讲我跟陈旭的事。”

    “我俩家是邻居,我呢,循规蹈矩地长大,一路都很顺利。”侧头去看叶故之,逗他,“信吗?”

    叶故之说:“信啊,你聪明,长得又这么好看,家庭和睦,很难走歧路。”

    穆明听叶故之夸自己好看,微微矮了一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好看?那以后别关灯了,让你一直看着我,好不好?”

    叶故之确实觉得穆明长得好看,而且身材也好看,但是被他这么露骨一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穆明看叶故之不说话,知道他脸皮薄也不再逗他,接着说:“陈旭呢,整天染奇怪颜色的头发。本来我俩没交集,可后来他家人要送他去个奇怪的学校,我就劝了我爸妈让他们出面拦下来,陈旭自此就把我当了好哥们,再后来我拉着他考上了大学,他家里人简直把我当活菩萨,可我家里人不乐意了,觉得我跟陈旭瞎捣鼓,还好啊,我俩捣鼓出点东西,赚了钱。”

    枫树落叶,穆明接住,仔细看了一下,很完整漂亮的一枚,五角尖尖,红艳似火,转手递给叶故之:“对了,咱俩的那个房子就是陈旭家的,当时半卖半送给我的。”

    叶故之接过红叶,手指捏着树叶的叶柄转啊转,听着他自然说出的“咱俩的房子”心里有点暖暖的。

    “我爸呢,至今都不喜欢陈旭,觉得他耽误了我,本来定好我要出国留学,结果因为我俩这公司没学成。不过,我觉得挺好的,可能我本来就是离经叛道的人,只是没机会发挥。”

    想起来,梦里的叶故之从没透露一点爱意,如果有一点只要一点他估计也会“离经叛道”?扔了责任,撇了义务,管他太平盛世还是水深火热,他就守着他的叶故之,每日守着就够了,想必叶故之早早就发现了,所以到死才告诉他他也有情,他啊总是排在那些深明大义后面。

    穆明低头去看叶故之,见他低头玩着手里的叶子,白玉一样的脸透着淡淡的红,眼里有点孩子的趣笑。

    不知道梦的人在他死后如果去了燕归是不是也经常去山里看看红枫,摘几个柿子尝尝。

    叶故之听着听着发现没声了,侧头看着穆明,见他温柔了眼角眉梢看着自己,轻声问:“怎么了?”

    穆明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喜欢你。”手里稍微用力的握了一下他的手,“总之呢,陈旭人很好,但是说话比较随意,吃饭的时候你别介意。”

    “比谢安还不正经?”叶故之问道。

    “那.倒是不至于那样。”

    酒店外有一处人工的小水池,种了一些水生植物,这个季节正是芦花盛开似白雪的时候。

    俩人经过时,恰巧一阵风吹过,荻花飞雪。

    白色的绒花如霜飞在空,落了俩人一身。

    叶故之打了个喷嚏,哈哈哈笑起来:“怎么这么巧。”

    穆明也笑,想伸手去给他拍掉头上的白,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那是什么时候?北方,战事,他与叶故之在雪夜松林里一身落雪,他不敢说情,又舍不得拍掉落雪,只想着同淋雪也算共白首,可?什么人能不要命的夜奔百里来看你,只为一梦,谁会这样?为何当时没看出来?为何不敢去想?

    “穆明?怎么了?”叶故之看他发愣,一手在他眼前摆了摆。

    穆明眨了眨眼看见叶故之头上的白花已经少了很多伸手帮他都拍掉:“在想淋雪共白首,咱俩现在淋了白是不是也算?”

    叶故之也帮他拍掉,淡淡说:“想这个,那不如去试试真的共白首。”

    穆明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眼中忽然湿了,梦里如果他鼓起勇气在那晚松间月下这样说,梦里的叶故之会怎么答?他不会这么答,他会离他远远的,他不会像眼前人这样,真好啊,这样的叶故之。

    顾不上别人的眼光,顾不上梦里的不得,顾不上他的回答是否只是安慰,穆明搂住叶故之摸着他的脸,温柔深情的吻下去。

    叶故之一惊,本能的用手抵住穆明胸口,推了推没推动,反而被他心跳如鼓震的手掌发麻。

    穆明放开他,微微喘气,拇指细细密密的摸着叶故之的嘴唇,轻压了声音说:“晚上带你去泡温泉,然后?今天晚上你不能再让我难受了。”

    叶故之耳边全是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与透过手掌传来的心跳声重叠着,一声一声隆重的似从远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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