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男人,都是文官,坐在书案前几个时辰都不动地方,走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了。小姑娘比他们强得多,好似有用不完的体力,叫人感慨自己要老了。
“你当初有许多其他和你亲近的谢家同族兄弟,选我是为什么?”谢良其实并不拔尖,只是中上。
“因为你是面上会因为家族同流合污的谢家人,过目不忘,精通地理,且只有你还没有崭露头角,让人摸不清路数,我也是在赌,赌输了谢家就先完了。”
这话说得奇怪,但谢良明白,当初鎏金水银案,死了不少人,谢家和宁家牵涉其中,大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前头小姑娘吃完了一块糖意犹未尽。“好吃。”
“至少现在没有,我们还在谢家庇护之下。”谢良对这种风险是看的多了,哪有完全安全的官场,只不过是拿不重要的,换重要的。“哪有十全十美,有舍有得,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牺牲更值得。”
“你说得对,可我过不去我心里的坎。”林怀川把分剩的包糖帕子整个掏出来放在她手里。“好吃就都给你,带回去给你家里人吃,就算做我们的饭钱。”
小姑娘摊开一看小手点着数。“阿娘一个,阿姐一个,阿弟还小不能吃。”
“她没有爹吗?”
“战场上死了,就前阵子的事。”
谢良一把拉住林怀川。
“我怎么有脸吃这一顿饭。”
谢良叹了一口气。“你还说我说的对,现在又找别扭,那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曾想江国公真的不肯出一兵一卒。”
但这是他导致的结果,林怀川不能心安理得推给别人,何况。“江国公没那么蠢,分明是。”
谢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疯了吧你,快别说了。”
穿过还算繁华的地方,大多是女子经营的商铺、饭馆,忽然就有些想莫惊春了。
再走过一片有些痘坑的田,庄稼人十之有七是女人,就是说,她们丈夫可能都死了。
在山中有一个二层小楼,很隐蔽,难找,林怀川腿走得发酸直抖,就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确实很小,只能抱在怀里。
她眉目慈祥,但又带着坚强。“囡囡,带了新朋友回来了?”
“是啊,两个哥哥啦!”
女人叫孩子们搬了两个凳子。“气质不凡,贵客请坐。”
“不敢当。”林怀川脑子罕见地没反应过来,懵懂地颔首。
“快坐吧,饭已经做好了,我去端。”
“叨扰了。”
大女儿已经熟练地接过弟弟哄了起来,然后熟练地和他们攀谈,十二三岁小姑娘半年没有羞怯。
谢良问。“今日可采够了药?”
“够了,但品相不好,买不得多少钱。”小姑娘一指旁边的筐。
但两人是不认识,谢良只道。“小心些,不要受伤了。”
“我和我爹爹哥哥们一样,不怕疼,不怕苦。”
“胡说,怎么会不怕疼。”
小姑娘跑到他身边把小胳膊像鸡仔一样抬起来。“你掐我我是不怕的,盖房子我还出了力呢!”
“是吗,真厉害。”
一个小姑娘没听过的清脆声音问道。“这房子是你和爹爹哥哥盖的吗?”
“是啊,爹爹和很多叔叔,在山上修了很多这样的房子,怕金军来偷我们的矿,这样就能打跑他们。”
林怀川吸了吸已经有些红的鼻头。“你打跑他们了吗?”
“打跑了,我用弩箭杀了好几个了,我们一家都会使刀,我还创了一套刀法,等我弟弟长大了,我也教他。”小姑娘看了生人,立刻眼睛滴溜溜转起来去找她的刀。“我给你们看看我的刀法。”
大概连这种见过武将的谢良都唬不住,何况是看过戚澜的林怀川,但他聚精会神地看,小姑娘胳膊上有好几条疤,腿,一旋转就慢了起来,险些让他绷不住表情,连眼眶也红了。他率先鼓掌:“真厉害,给我讲讲你和你家人打金军的故事吧。”
小姑娘很自然地靠在谢良怀里,手上欢快地比比划划。“很简单,就是金军总是悄悄上山挖矿,山里没人看不见,我们就上山住,看见金军就点火把对面山上的军队就能看见,帮我们把他们打跑。”
“可是你们人很少啊。”
小姑娘早已懂得死亡的含义,她记忆中的人许多都去了。“我记得以前可多人了,喊一嗓子几百个叔叔婶婶就冲出来,现在没有那么多了,阿娘生病,然后我哥哥他们带着我出去,我就拿小弓弩射他们,后来很多人家都死了,搬走了,就没有那么多人了。”
林怀川牵着她的手问道:“后来呢?”
“人少发现金军就慢了,就会被包围,被偷东西,但是我们家永远是发现的最快的!我哥哥们跑得超快,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们了,阿娘说是到对面军队里去,不能和家人在一起。”
小姑娘知道自己在撒谎,便对着手指转身去了,林怀川咬着唇眨了好几颗泪珠,抬手用手背上袖子一抹。
谢良嘟囔了一句。“稚子何辜。”
林怀川抓着她转过来道。“对,你长大之后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长大了会和哥哥一样,跑得比猴还快!”
“对!”
小姑娘才想起来问。“哥哥是?”
“我姓林。”
林啊,他们最擅长打交道就是山和林。“林哥哥听口音应该是邬都城人,怎么来这里?”
“为了解答自己的疑惑。”
“什么疑惑呀?”
林怀川如今心思嘈杂看不清自己了。“许多事没有是非黑白,没有谁对谁错,错的也许会变成对的,好的,牺牲了一切反而做不到。可是有些好事也不该我去做。”
“我见识短浅,不明白这些。”
“年纪小。”林怀川点点头,他也没有指望小小孩子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小姑娘打断了他。“你做了就说明你想做啊,你不想做内奸,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就会叛国吗?”
这话很孩子气,也太理想,人生太多身不由己,但这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够说出的最能装腔作势的哲理。林怀川说着不信天命,却将很多事都交给天做决定,对于他这样要求绝对把握的人已经算是主观了。
“是。是。”
“现在做不到,以后就还做不到吗?阿娘说没有白花的钱,没有白吃的饭。”小姑娘把弟弟嘴里的泡泡戳破。“对错我是不懂,但不是有律法嘛?”
中二期的孩子还是很牛逼的。
谢良:“可解了你的惑?”
“算是。”解了一半。
谢良盛了一碗饭,把带着竹刺的筷子递给他。“那就快吃饭吧,明早我送你走。”
林怀川看着竹刺,想起以前能把刺插在嘴角里的一次性筷子。
“谢良。”
“嗯?”
“如果这个女人把她的孩子遗弃了,她会坐牢判刑吗?”
谢良长吁一口气。“又不是儿子扔了父母。”
“那就是没有了,可我们那是要判五年的。”
“什么?”
林怀川骑着马走了半天,便有边疆军营的密信到达谢良处,是戚澜副将亲自送的。
谢良躬身道。“将军,起居郎已经走了,这信,我无法转交。”
“回宫了?”
谢良摇头。
“谢大人,许多事不要犯糊涂。”副将转身又上了马。
谢良只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副将眯了眯眼:“那就看看谁更快了。”
说罢刨了谢良一脸尘土,一溜烟跑去追人。
但林怀川自然有备而来,他不认识路,但沿途只问小路,副将在外徘徊两天也没有看到他。
可边境已经开战了。
原来真是因为这件事毁了渠末。
大营中有没有戚澜都已经能印证他的想法了。
不过一天,军队便攻破了毫无准备的金国边境,他的计划只能搁置,这条渠会拦住军队的退路,只能任他们打下去。
田野之中尽是尸体,不只是守军,还有许多金国百姓。
有元军在割头颅请功,连百姓的头颅也也一并割了下来,只要是男子皆可以做军功。
林怀川看得几欲干呕,大喝一声。“住手!”
那兵痞子一身脏污血迹,如同修罗厉鬼。“小白脸,你是什么人,也敢管爷爷的事?”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是谁叫你杀平民,是谁叫你如此邀功?”
兵痞子将枪扛在身上,带着血的刀别在腰间。“那你可没有资格管,我们营里从来如此!”
林怀川被点炸了怒火,被小皇帝欺瞒背叛,还有被自己认可的人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叫人实在是难以接受。“好一个从来如此,叫戚澜出来见我!”
“你敢直呼将军大名?!”
“别冲动!”一个略显冷静的瘦子拦住了他。“你到底是何人。”
“你去通传,说林怀川要见他。”
“陛下身边的起居郎?!”
兵痞子立刻跪下。“卑职有罪,还请起居郎不要告诉陛下,卑职再也不敢了。”
林怀川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免得沾上他的脏污。“别跪我,我受不起,这账是要找戚澜算的。”
瘦子立刻殷勤谄媚道。“起居郎,将军还在前线,我们愿意护送您过去。”
戚澜眼睛不离战场,时时摆弄旗帜,鼓声角声也因此不同。
林怀川在外头等了许久才等到前线第一场战争结束,戚澜带着他回了营帐。
“戚澜。是谁让你开战?”
他已经在长久的寂静中变得冷静。
“是陛下。”
“理由呢?”
戚澜递给他一卷明黄。“祭台坍塌是小王爷和金国联合所为,意欲百官性命,陛下已经抓到了人,借此出兵,以扬君威。”
“原来是放在这用的。”林怀川却只觉得一个祭台斗垮了小王爷,削了江国公半壁,还能抓到金国的把柄出兵,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杀人,但却是第一次直面战争。
血肉横飞人间炼狱。
戚澜的战争天赋是绝对的第一,他只有这种感觉。
“抓的人是摄政王送来的,祭台原本就是陛下做的一个局,只是为了搜查王府和江家,只动了三根柱子,做了精密计算,但是,楚阳王的人跟在他们身后做了手脚,所以才整个坍塌,若不是发现及时,便是百官葬身,皇室倾覆。”
林怀川看他手里明黄色的布帛。“你是在告诉我这仗非打不可?”
“也不是非打不可,你也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样的北方国家,没有稳定的粮草,到了冬日就会南下屠杀我们的百姓,抢夺他们的东西。只是死了一个王爷而已,远远不够。内乱,有足够的利益就会重新凝聚。”戚澜劝阻他。“自古以来哪个国家不动刀兵,若是不打,大元的国土如何扩张?怀川,不要插手,这个代价会压垮你。”
林怀川当然知道小皇帝没有错,大家只是在不同的立场,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自己的国家。沉默半晌:“士兵,拿平民的头换军功,你知道吗?”回应他的也是沉默,林怀川笑了两声,烛火之中,脸颊肉的拱起将眼睛中水色映得更明显。“我知道了,水至清则无鱼,许多事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避而不答是戚澜最喜欢用的手段。“你早些睡吧,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宫。”
林怀川叫住他出门的脚步。“戚澜,我后悔了,如果没遇见你就好了,如果江芙去找你,我没有帮你就好了。”
“可你的开始不在我这。”戚澜也无能为力,大势所趋,身不由己。“来人!守着他,天一亮,就把起居郎送回宫中。”
是宫中,不是京中,林怀川又问。“是他让你给我上课的?”
“对,这是陛下的苦心。”
“苦心?我的一切痛苦都来源于他,他也配和我谈苦心?”
戚澜没有说话,把屋子让给他走了。
“真是好忠心。”
副将在外面听了全程:“起居郎似乎是有点圣人了。”
戚澜知道林怀川不是不懂现实,而是他接受不了人性的恶赤裸裸在他眼前:“他从小只读圣贤书,就是这样要求自己,见到我们如此,便不愿意相信,看得透彻,但又不想自己蒙混沉沦,只能缩在自己一隅,保证一个自己是好人。”
副将有些看不上这样的白面书生,只是仗着出身好。“啧。也就是他出身好,其他人到这么大,早就知道其中厉害,为自己寻找更大的利益了。若是想改变,就要爬到最高的位置才能做到。”
戚澜觉得那他大概可能就先把自己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