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殿
又过了两日,小皇帝再传林怀川不再是称病,有了回音。
屋内是几位大人议事,他便在外头等着,熟悉地沿路走走,他看着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嘴巴动了动,学了几声明月教他的鸟语,便有一只麻雀,飞在殿中的牌匾之上,几位大人高声称赞几句。
那小鸟儿便拉了一泡屎,污涂了正则体仁中的仁字,一个垂露竖下去便不成个字。
一起飞又将牌匾推下去砸个稀烂。
林怀川捂住嘴,躲在柱子后面又哭又笑,眼里满是快意。
直到王公公让他进去。
“参见陛下。”林怀川熟练地跪下。
戚澜就在一旁,小皇帝背对着他拿着蒲草逗弄笼子里的猫。“快来,朕记得你素日就爱同猫玩,下头进贡了一些,你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猫叫声一波高过一波,可都是可爱柔软的。“怀川只想从一而终,老登还在,不会再养。”一条条人命,在他心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揭过,但林怀川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他的生气也只敢对小皇帝特别客气疏远而已。
他也想反皇权,没有一刻不想,可是他没有资本。
戚澜心中有些不快,对他就大呼小叫。
“不是朕。”小皇帝真的很冤枉,可是他前科太多,是失信人员,但他总是不想放弃林怀川,如同十数年给他温暖的的老朋友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冷战,总记挂着想要和好如初,但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双向奔赴的。
林怀川跪着却挺直了身子,他想怒吼,他想说:不是?不是为什么那密信一到境内戚澜便退的飞快?为什么谢玄易进去不被阻拦?为什么名单早就给了却不用?为什么粮草就这样被轻易截断?为什么江国公说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戚澜就来了,高旋早就回了金都,戚澜在和谁对峙?监视我姐姐的人是谁派去的?又是谁觉得一个有了孩子的母亲会叛国会成为掣肘,刻意见死不救?
所有人都想为自己脱罪,为什么这些人总是找这么多理由,本末倒置。但林怀川是带着目的来的,轻声说。“臣知道,但臣说的话,陛下还记得吗?”
“什么?”
“臣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他自然知道,但是他,还是别的人,在这个位置都难以做到。
“朕记得,清州的事。”小皇帝抿唇。“会给她们一个公道,谢玄吟也可以入朝为官,仍旧管那些人,金国焕然一新,朕也不能守着丑闻战战兢兢过一辈子。”小皇帝没有拿那份名单,也打算重用谢玄吟,他有自己的考虑,他们所求可以折中。“那个叫张良的,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林怀川诧异后了然,他这些日子整理一半的赋税变法,还没有给出去便达成了,叩首道。“臣替她们多谢陛下。”
小皇帝等了许久,没有让他坐下,他也没说话,脸上也不似从前那样熟络同他玩笑,冷静的像一潭死水,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戚澜道。“陛下,地上凉。”
林怀川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记恨过自己。
“起来吧,再弹一首曲子,祭祀用的曲子。”
林怀川坐在琴凳上,琴弦震动,没有灵魂。
小皇帝上次听这曲子激扬顿挫,可见心中坚定,今日却是迷茫无措。
林怀川在想,每一个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位置。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是什么?是找到失踪的姐姐,还是保护家人,亦或是为了她们平反,可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有选定的目标,只是他不确定他是不是被需要。
他有这二十年来最强烈的欲望,他想回家,他很害怕。
“为什么不安?你已经自由了。”小皇帝永远不明白他,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还是不高兴。
“是吗?”林怀川的泪一下子就掉在琴弦上发出一声杂音。“没有家哪来的自由?”
戚澜。“林家和谢家对你都是极尽宠爱,那还不是你的家吗?”
“那只是我□□上的家,我爱他们。”林怀川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做到民主,不敢说冒犯皇权的地方,但希望能够引导小皇帝能够对百姓好一点。“但我的家,是一个不允许任何人剥夺公平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上九年的免费学堂,男女平等,都能读书做官,女性的功绩不会被埋没,可以靠自己改变命运。每一个人都能吃饱饭,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每一个地方都有路和灯,拧开屋子里的水龙头就有水,人可以在天上飞,可以登上月亮,在罗洞山可以吃到最新鲜的荔枝,只要坐着一天就可以到数千里外的地方,人人看得起病吃得起药,有困难找党和政府。没有世袭的官爷,只有能者居之的公仆,有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子弟兵保卫国家和民族,外敌不敢侮,还有奉献一生的科学工作者震慑中外,我的家会保护每一个人,百姓当家做主,一切都是为了百姓过得更好。”
林怀川看着小皇帝手中的茶杯砸碎在地上,戚澜眼中惊诧,说。“以人为本,这才是我的家,这里是一场鬼压床的噩梦,我的身体只能随波逐流,可我的脑子是醒着的。”
小皇帝说:“这怎么可能。”
“陛下自然不能理解,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在危急时刻一呼百应,是因为百姓知道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带领百姓走出十几个国家侵略围剿的家长,他们没有忘了百姓。”
小皇帝浑身一震。
“戚澜,军队要有纪律,他们不只是为了保护皇权,还要保护人民,士兵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战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保护人民才能被拥戴,就不会被人钻空子,不要本末倒置了。”林怀川存着不再相见的心思,便将话和寄托都说清楚。“人也不能因为刀没砍在自己身上就视而不见,总会有人是更强者,若是认可对下的弱肉强食,那么自己就已经变成刀俎上的鱼肉。”
“陛下,人民才是执政之本,请陛下自勉。臣告退。”林怀川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看戚澜,他眼中带了一点红血丝,这些日子没有战事,不知道为什么憔悴。“多谢陛下,多谢戚将军。”纵然我知道你有你的利益理由,但还是谢谢你没有将我们的友情变得狰狞可怖。
小皇帝拍了两下栏杆,问道:“你信吗?”
戚澜看着远方的屋檐,飞禽不能飞,说。“看到了他,我就信了。”
小皇帝:“原来还有那样的世界,师傅们总说人为重,却不想真的能够做到极致,控制力却不降反升,甚至是有更强的拱卫皇室的能力。”
“得民心者得天下,总是没错的。”
小皇帝:“只是有些话,太大逆不道了,不说官员当仆从,庶民做主怎么治国?那不是要爬到朕的头上了?”
“情况不同,但总有些可取之处。”戚澜跪下道。“陛下,他的辞呈已经压了许久。”
“可是朕就只有你们这两个朋友。”小皇帝希望他能留在这。
“怀川说过一句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小皇帝看着他这位朋友,跪着匍匐在他脚下,他记得林怀川也说,所有的感情都是平等的,他亲自躬身,将受宠若惊的戚澜扶了起来。
“下去吧。”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孤单,在窗前站了一下午,对王公公说,把床底下的雪雪撒出去吧。
第二日天明,林怀川去了有穷氏的小院,孩子长得快,又抽条许多,已经长得比他高了。
“哥哥来看小猫?又有了好几窝。”
林怀川知道小登死了是在阳光明媚的早上,他只能叹一声,还是没拜灶王爷。
小院子还是那么大,上蹿下跳的猫,却没有一个不回家。“我上次来拿的那一批,还有吗?”
“那都多久了,早就被人抱走了,还剩十二斤盐,还可以抱走六只。哥哥现在二十岁,正好到一百岁。”小孩儿摸摸这个逗逗那个。
林怀川轻轻一笑。戳弄小猫,翻起来看了几只,吃的圆鼓鼓的肚皮特别可爱,狗尾巴草就能让他们兴奋起来。
“借你吉言了,既然没有,那我就先走了。”
小孩儿道:“我打算再养几只兔子。”
“不如再加养几只鹰。”
“为什么?”
“凑个食物链。”
“那是什么?反正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林怀川看这一个小院子,满是羡慕,简直不想走。“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不是每一个动物都能在人关怀下成长。”
他听见小孩儿说。“那能够给多少遮风避雨就给多少。”
方走到门口,后门又来了人。
“是怀川公子吗?我们爷爷请你进来。”
这院子和有穷氏的屋子也不算近,毕竟让人进门不可能第一眼是猫操场,那太失礼了,这院子应当是连着的。“有劳带路。”
很素净的院子,没有雅致的假山一类,床榻上躺着的那个老人便是之前曾经在小皇帝殿中见过的那个有穷氏老大人。
林怀川躬身一礼。“先生唤我何事?”
“只是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我真的很羡慕你。”老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
“你认识我吗?”
林怀川是有听闻的。“有穷氏,十数年前的那位惊才绝艳的大人。”
“是我。”
“十几年前那场对外发动的战争,应当是您主导的吧。”
老人点头,眼中带着悔恨与内疚。“那时候我也正值壮年,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可以搅弄风云,但实际上是做了一把刀,做尽了坏事。”
林怀川安慰他。“朝局太深,身不由己。”
老人说:“可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开始选错了,是我主动向先皇进言挑起大战来成就我的名,可惜最后失败了。”
“臣子为君开疆拓土没有什么错。”他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可要用太多人命,这是一个和平已久的,抵制侵略的人不能接受的。
“是啊,可是我就回不去了。”老人拉住他的手。“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没有迷失在富贵和阶级里,没有迷失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里,始终没有忘记过去。”
“什么意思?”他有些不解,有些希望,还有些震惊。
老人抬手指了指窗外。“你看外面,有很多花,我很喜欢种花,因为我也是种花家的人。”
林怀川眼泪刷地下来,似乎是不敢置信。“是吗?我的民族也喜欢在外星找地种。”
“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2024年走的。”
老人仰头回忆。“我啊,走的比你晚,来的比你早,我是2075年。”
林怀川嗫喏着想问什么,可是想问的太多,不知从什么问起。
老人问。“你叫什么?”
“林沂安,平凡的很,你不会听过。”
“我叫卓澜,50年生,S市人,如果你回去,告诉我,不要在25岁去坟地,会被自己吓死。”老人唇角带笑。
“你有回去的办法?”林怀川激动不已。
老人往东方指。“对,在这里鸣金巷有一条巷子,隐蔽,没有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回家。”
“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去了,他不许我回去,我只能看见。”老人叹息。
“多谢。”林怀川又问。“75年的种花家是什么样子的?”
“很美很好。”
“谢谢。”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模糊消失,只躺在榻上道了一句。“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