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忘忧的突然出现，令温钰起了疑心——小小的东川府，有何能耐令天尊与药尊之徒齐聚于此。他不动声色，心里瞧瞧打起了盘算。

    而余忘忧大概是受了秦行简那句关于他师父秘闻的荼毒，在秦行简和温钰之间，明显对温钰更好奇，就帮着他问洪峰，为何要杀温钰。

    洪峰默了默，道：“他害了我儿子。”

    众人于是都看向温钰。燕辞震惊，唐南竹不解。余忘忧挑了挑眉，那意思，没想到你是这类型的。秦行简则是皱了皱眉，眼里浮出一丝诧异。

    温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掏了掏耳朵，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他很肯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洪峰，甚至就连姓洪的，除了洪峰，他也就认识一个洪涛…等等，洪涛？

    温钰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沉声道：“你不要告诉我，洪涛就是你儿子。”

    唐南竹惊讶。唐门势力大，他比身旁几位更了解些江湖秘闻。洪峰贵为副掌门，无妻无子，但有传言说，洪涛是洪峰私生子。

    思及此，想到洪涛，再看洪峰，是有些相像。

    洪峰不如温钰所愿，点了点头，见他提起洪涛，挣扎着起身，恨声道：“我们初来东川，涛儿只与你有过节，除了你，谁会杀他！而且…不就是你杀了黄少泽吗！”

    温钰不说话，垂眸盯着他。

    老年丧子的父亲喃喃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听说你年少有为，想让他与你结识，才铸下这番大错…”

    忽然，洪涛抬头，死死盯着温钰，形貌癫狂，咬牙切齿：“温钰！你最好今日杀了我，否则，来日，我必取你性命！为我儿报仇！”

    温钰还没说话，余忘忧先不乐意了，一针扎在他足上太冲穴，语气称不上好：“你这老头，再这么大动肝火，本来就没几年的寿命还得再缩一截，不等你杀了他，自己先埋土里去了，儿子没了，趁自己还活着，再生一个呗。”

    说罢，他对温钰一偏头，道：“他再这样气急败坏，你就一剑砍了他算了，也省得我浪费功夫还得治。”

    温钰干笑两声。

    秦行简在旁边听着，突然想起他师父曾告诫过他，世界上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女人，一种是医者。

    燕辞不客气地笑出声，冲余忘忧竖了竖大拇指。

    唐南竹请余忘忧给唐老太太看过病，给老太太治得服服帖帖，求着孙子赶紧给神医送走。是以，唐南竹知道余忘忧性子，并不惊奇，他更好奇地是，温钰害了洪涛这事。

    温钰瞧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憋在那里，面色涨红的洪峰，解释道：“我从无息山前回来，就在客栈里，没动过洪涛。”

    洪峰自然不信。

    余忘忧摇了摇头，对洪峰道：“你儿子在哪？是不是他杀的，我一看便知。”

    洪峰说在红狐儿沟的宅子里，他一时冲动，只想着杀了温钰给儿子报仇，是以，还并未准备棺椁。

    燕辞和唐南竹架起洪峰，一众人赶回三桥街。

    路上，燕辞挺好奇，问洪峰在林子里做了什么手脚。

    洪峰没有瞒他，道，暗器阵法——林暗草惊风。

    林暗草惊风是只能在林子里使用的暗器阵，成圭田形，广十四步，正从二十三步，为“田”一百六十一步。这一百六十一步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都是暗器，风也无法安然无恙地穿过。

    走在前面的三人也听到了，温钰哭笑不得，这老头，看来真是恨极了。他看了看左边秦行简，又看看右边余忘忧，一偏头，先问余忘忧道：“余兄，为何帮我？”

    “我师父不是喜欢你师父吗？老太太后半辈子也没下过山，我替她照顾照顾心上人的徒弟。”余忘忧摆摆手，笑得意味深长，看起来很满意：“别说，老太太眼光正经不错。”

    温钰一怔，半晌，拧眉，很是不解：“药尊不是喜欢天尊吗？”

    三人面面相觑。

    余忘忧抓心挠肺地急，甚至大逆不道地想把老太太从坟墓里掘出来，问她到底芳心许了谁，还是说，老太太一向离经叛道，连男人，也要喜欢两个？！

    温钰对老一辈情啊爱啊不是很感兴趣，耸了耸肩，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转过去问秦行简：“那秦兄呢？”

    他面上似笑非笑，说得很是轻巧：“秦兄可不要告诉我，天尊也仰慕我师父。”

    秦行简一看到那笑就头皮发麻，他往旁边让了两步，看着温钰，眉头微皱，双目蒙上一丝冷意，不悦道：“你的剑鞘，是昆仑山白石矿芯。”

    温钰愣住，下意识抚上明烛，祥云古朴，触感温润。这是他十岁舞动明烛之时，他师父给他的，让他先凑合着用。

    说是凑合，但他师父此后未再提及剑鞘之事，他亦很喜欢这银白祥云，每每擦拭，呵护至极，十年来未有过换的心思。

    温钰一直以为这是他师父寻得的，还纳闷过他师父喜欢山河图，怎么改了祥云，倒没想过会是天尊手笔。

    温钰是个人精，立时反应过来秦行简是不满他编排天尊，特地点他呢，心下也有些不是滋味，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郑重、诚恳道：“抱歉，是我口不择言。”

    他想了想，还嫌不够，正色道：“听说天尊喜欢古玩字画，我手里有前朝赵氏皇族所用的三足祥云天青釉莲花石熏炉，若有机会得见天尊，必双手奉上。”

    秦行简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消气了，便解了温钰先前疑惑：“我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帮你，只是顺便。”

    这话说的不算好听，甚至可以说是敷衍。但温钰和余忘忧听了，都认真点头，极为认同。

    温钰则又多想了一层——除了天尊之命，他想不到还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思及此，忍不住想扶额，师父真是给自己出了老大一个难题。

    众人一路无话，红狐儿沟的宅子三进三出，月色满地。

    温钰一行人没有惊动守夜弟子，带着洪峰，来到正房。

    余忘忧快步走向里间，见螭纹罗汉床上正躺着个面色灰白，双眼紧闭的男子，正是洪涛。

    他扒开洪涛眼皮，见血丝如蛛网，又掀开他嘴，恶臭难闻。余忘忧拿出梳妆用的宝镊，夹着此人舌头捞出来看了看，舌苔厚腻发黄，有齿痕。

    余忘忧面上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冲正堂道了一声还活着，接着，取素心针最长一针，研磨进他前额部入发际五寸处的神庭穴中，过了片刻，就见床上人胸膛有微弱起伏。

    他去针起身，走向外间，嘱咐洪峰道：“中毒了，禁食一日，每隔半个时辰，灌一壶茶水，以内力运一周天，什么时候吐出来一滩黄水，什么时候停，循环两日，人应该就醒了。”

    洪峰大喜，见儿子性命无忧，那股子拼命的劲儿也没了，一瘫身，跌坐在太师椅上，胡言乱语，一会儿道菩萨保佑，一会儿道神医盖世，一会儿又道对不起温钰。

    余忘忧瞧不起他那样子，把他赶下去煮茶，征用了他的客堂留他们几人谈话。

    温钰见唯一一个闲杂人在床上昏着呢，问道：“中什么毒了？如此骇人。”

    这要是余忘忧不在，红狐儿沟把洪涛入殓下葬，那岂不是活人也变死人了。

    余忘忧见温钰问到点子上了，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温钰接了一看，是一本名为《药果杂经》的小册子，字迹清秀端庄。杂经很薄，只有寥寥几页，边缘破损，看样子有些年头，像是医尊手记。

    余忘忧道：“迷毂果，服之者性燥，初时眼生血丝，口含恶臭且渴水，状若困于沙漠者。一日后，迷之不醒，诊之死脉。两日后，魂归于天。”

    温钰恰好翻到第一页，左侧画着一颗结了淡黄果子的树，不知道是画的太生动还是怎么，这果子看着有些邪恶，像是在引诱人去摘下。右侧字迹潦草，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温钰看不懂，点了点这页，给余忘忧一个疑惑的眼神。

    余忘忧无奈，医尊哪哪都好，就是这字迹，神鬼难辨。但他很早就开始拿着医尊手稿研究，看懂不是难事，便帮着解释。

    《神山隐海录》记载：“招摇山，临于西海之上，有草焉，其状如韭而清华。有木焉，其状去毂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毂，迷毂有果，佩之不迷，食之有毒。”

    余忘忧道：“你们也知道，西边哪有海啊，都是山。”

    温钰自打听到迷毂二字，就沉下心来，知道他来东川府真正要干的事儿来了。他脑子转得快，立刻便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西边是没有海，但千年前，乃至万年前，谁知道呢？”

    秦行简也道：“海未必是海，山未必是山。”

    东川府西山群落高低起伏，远远望去，若万顷海波振长空，叫人分不清是山是海。

    余忘忧一笑，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他悠悠道：“所以我师父猜，招摇山可能就在西边群山里，她对这传说中佩之不迷的药果很感兴趣，标了几个位置，最怀疑的就是东川。”

    温钰也笑，饶有兴趣地看过去，似试探似无意：“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余忘忧下山三年，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对他师父手记里的东西感兴趣，特地跑来东川逛一圈。

    余忘忧瞧了他一眼，敛了笑，沉声道：“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百花山，把两位师父不面世的藏书、手稿，拿到阳面，晒书翻经。”

    他顿了顿，直直看向温钰，强调：“三年来，这个时候，从无缺席。”

    温钰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册子确为医尊手记，字迹做不得假。但，它今年，这个时候，才出现。

    余忘忧苦笑：“我师父草庐外有迷蝶阵法，说实话，除了那几位，我想不到还有谁能进去。”

    温钰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下意识看向秦行简。

    秦行简眉头蹙了蹙，眼底有诧色，见温钰看过来，就把他那个非来不可的理由从袖中掏出。

    柔软的宣纸上，飘逸的六个大字——东川府，迷毂果。落款一朵云，身后还跟了条一笔画的游鱼，勾着尾巴。

    他指了指那落款，道：“我师父独创。”

    温钰扶额，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把自家师父留的字条拿出来给他看，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那个萧字，道：“最中间这一竖，难以作假。”

    秦行简就见，那一笔，如剑如箫，势从天落银河倾。

    同样的疑惑在三人心头盘旋。

    无息山是否就是传言中的招摇山？而他们的师父，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