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唐南竹见没他什么事，就拜别几人，回唐门了。

    燕辞则带着温钰三人，来到那可能是招摇山的无息山。

    山前，刘维怀老将军领兵驻守。

    燕辞向他行了一礼，问他情况。

    老将军摇了摇头，沉静严肃，道，山上除了树就是树，没见有什么碑。钦天监的人把山上都转了个遍，也没瞧出有什么名堂，还说此地风水算不得好，不像会有帝王陵寝的样子。但奇怪的是，在山上丢了的江湖人，也没见任何踪迹。人活着，不见出来，人死了，也没见着尸体。

    燕辞点点头，没说什么，带着温钰一干人进山。

    山上时不时有士兵结队巡逻而过。

    温钰还在想黄少泽、洪涛。

    他从红狐儿沟出来，就和余忘忧去了绣虎山庄，两人如入无人之境，摸到了正堂。余忘忧掀开一片瓦，往底下一瞧，床上躺着的正是黄少泽。他甚至没下去看，瞄了一眼，就对温钰说这个是真死了，慢性毒，下了应该有一个月了。

    想到酒楼里那一次偶遇，温钰觉得那个时候，黄少泽应该就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了，要不然也不至于那么脆弱。

    毒杀，对于有内力，修正统武学，自诩光明磊落的江湖人来说不算多见。

    用毒的好手，诸如唐门、余忘忧，也很少用下毒来害人。以唐门为例，他们用毒，多是装在暗器上，以暗器为武器。余忘忧更不必提，那一手素心针，都够人喝一壶的了。

    以毒害人，似乎是普通人才会选择的。

    害洪涛与黄少泽的，是否是一人？黄少泽也许他是碰巧撞上，误打误撞背了锅。但正如洪峰所言，洪涛中毒，可是实打实的发生在与他见面之后，要不是余忘忧恰好在，他真是有口难辩了。

    而百花山上突然出现的医尊手记，把余忘忧送过来解了他眼下之困，也把迷毂之果的消息送了过来，似乎是有人在暗中帮忙，至于是不是他们师父，如果不是，此人又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温钰想着这一堆扑朔迷离的事，还有那几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至尊，头更疼了，一个没留神，撞上了前面秦行简的后背。

    秦行简扭头，淡淡道：“看路。”

    温钰揉着额头，嗯了一声，也没道歉，快走两步，到前面去找余忘忧。心下暗道——冷冰冰的，了无生趣，也不知道天尊怎么养的。

    想到天尊，他又扭身，回到秦行简身旁，问道：“你多久没见天尊了？”

    秦行简看着去而复返的温钰，面上看不出什么情感波动，顺着温钰的话想了想，回答：“半年。”

    跟自己差不多。温钰心里平衡了，又琢磨起那张师父留的字条。

    他来东川府前在顺天府游玩，见了小满，见她一切都好，就回了极北之山。山上师父不在，只有一锭银元宝压着的字条。他收了字条和元宝，在山上呆了一日，觉得无聊，又怕师父有吩咐，就直接往东川来了。

    秦行简知道温钰在想什么。他也不是没想过字条作假的可能。但正如两人所言，独特的落款和山上难以突破的禁制，令他们不愿怀疑。

    一行人围着山上转了一圈，确实如老将军所言，不见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没有奇怪之处，就是最奇怪之处。

    燕辞看向秦行简，以眼神询问怎么办。

    秦行简心下有点主意，但一想到要说那么多话，就不高兴，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整个人病怏怏的，笼了层乌云，他环视了一圈，对温钰言简意赅地道：“你说。”

    温钰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给了秦行简一个疑惑的眼神。

    秦行简点头肯定。

    温钰于是确认自己没听错，秦行简是在对他说话，反而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上一派茫然：“说什么？”

    燕辞叹气。秦行简那懒得说话的毛病又犯了。他撞了撞余忘忧胳膊：“神医，不爱说话是病吗？能治吗？

    余忘忧迟疑：“医经上没这种病…要不，我回去再翻翻书？”

    燕辞于是失望地叹了一声，对温钰解释道：“秦行简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温钰这才将将反应过来，心下有点气恼。这个人，多说几个字能死啊。

    秦行简大概看出来温钰想法，想想自己确实做得不厚道，就摸出来个金球，大有要买他一句话的意思。

    温钰哭笑不得，扔钱扔上瘾了不成。他接过金球看了看，发现是不同于前几次的牡丹纹，雍容华贵。

    温钰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喜欢，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抛回去：“我要琼花纹的。”

    这话理直气壮。

    秦行简勾了勾唇，接住，换了个琼花纹的给他。

    给一旁燕辞看得目瞪口呆，寻思着，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瞧他兄弟那不值钱的样，扔钱有什么好笑的。

    温钰心满意足，把金球塞进怀里，跟貔貅一样，同时，给面子地开了金口：“既然说招摇山位于西海之上，那么有两条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一条路，往山脚下挖，往山里面挖，看看这下面是不是海。第二条路，山就是海。”

    燕辞纳闷：“山就是海？什么意思？”

    温钰示意他看向四周。放眼望去，山如锦缎，连绵不绝，也如海浪，层层波涛。

    “如果山就是海，那么无息山就是个幌子，真正的招摇山在那里。”温钰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山峰，“所谓山在海上，就是众山之中，最高的那座。”

    燕辞望去，恍然大悟。——那山倚天而立，高耸入云，若诗人俯仰天地，若隐者泛舟海上。

    燕辞兴奋提议：“那不如现在就过去瞧瞧？”

    三人同时摇头。

    温钰慢条斯理，嘴角噙着浅笑，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道：“现在里海，还差一步。”

    燕辞想了片刻，一拍大腿，反应过来：“时间！是时间！要等晚上，天黑下来，这山群才更像海。”

    温钰很满意他的上道，点头表示他说对了。

    几人下山等天黑，燕辞去秉了刘老将军一声，没说两条路，只说想试着从山脚往地下挖。钦天监的人听了，惊呼玄妙，忙带着一队掘子军，拿着铁锹，算方位挖地道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层云涌过来，月亮被遮住，朦胧不清。群山只能隐隐看见一个轮廓，更深、更远的是如墨也如海一般的夜色，围住山头，把它们也带进了海潮里，唯余温钰指过的那座，遥遥矗立在那，像是蜃影。

    燕辞瞧了，觉得有戏。

    这时，有侍卫来报，说掘子军围着无息山往下挖，真挖到一个允许一人通过的洞口，还没人下去，等着他和刘维怀下决定。

    燕辞回身，看向身后站起来的三个人，摇头感叹，这三人太聪明，根本没有他用武之地了。

    左中郎将理所当然地偷懒，也不思考了，全然听三人指挥，坦率问道：“先去哪？”

    “先去地道那看看吧。”温钰勾起一个笑，似乎很感兴趣：“说不定运气好，两条路，指向同一个结果。”

    他们围着无息山转了一圈，在山的后面找到了钦天监一众人，刘维怀也在，身前是一个井口一般大的洞。

    一着蓝布轻衫的男子，身量跟唐南竹有些像，正围着穴口，跟见了羊的狼一样。他不知从哪捡到块青砖，也不顾身份，献宝似的捧到刘维怀面前，惊叫：“陶土制成，颜色青灰，刻有牡丹，是玄朝的没错。”

    老将军看着快撞到他鼻子上的、还裹着泥的陶砖。这砖在地下埋了不知多久，味道实在称不得好，细看，还感觉有长虫窝在带起的那一角泥里。怀远将军伸手把他推远了些，往后退了几步，面色有些扭曲。

    燕辞乐得直蹦哒，指着老将军哈哈大笑，在刘维怀横眉一动后，堪堪憋住，给身后也在忍笑的温钰、余忘忧介绍道：“怀远将军刘维怀，你们见过。”

    他又点了点那蓝布，道：“太史公家的公子，莫不语老爷子的学生，司书，挺有学问一人。”

    四书？温钰听到熟悉的名字，往那人身上多看了一眼，一歪头，被名字逗乐了。

    燕辞也笑，指着不远处一着钦天监官服，一会儿仰头观星，一会儿掐手指，似乎在算什么的人，冲司书抬了抬下巴，道：“他好兄弟，钦天监算风水的，也是莫老的学生，伍经。”

    三人过来打了声招呼。

    司书不愧是太史公家孩子，勇气和兴趣都在研究史料上，对人情世故不大擅长，默默地盯了温钰良久，莫名来了句眼熟。

    他这话一出，刘维怀和伍经也看过来，同时嘶了一声，似乎有同感。

    刘维怀可算明白初见时温钰那股子讨喜感哪来得了，那与其说是讨喜，不如说是熟悉——这个年轻人，他好像在哪见过。

    司书想了想，扯着伍经到一旁，问他，你给算算，先皇有没有什么流落在民间的皇子。惊得伍经一下子捂住他嘴巴，骂道，你不要命了。

    司书扒开他的手，琢磨了会儿，摇了摇头，说了声不像。

    话音不算大，但对于内力高深的几人来说，听清不算难事。

    老将军瞅了瞅温钰，觉得眉眼间确实不像先皇，只是像谁，实在想不起来了。只想安度晚年的老爷子没有要节外生枝的打算，给了燕辞一个你来负责的眼神，装作没听到，走了。

    燕辞摆了摆手，对温钰道：“别听那小子胡说，书呆子一个。”

    温钰耸肩，莫名其妙，他也不想跟皇家扯上关系，打了个马虎眼，说没有的事。

    四人一同来到洞口，往下望，见这洞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一个井，黑乎乎地瞧不清楚，往下扔个石子探路，也没有听到回音。他们都不是会以身犯险的人，燕辞更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就想叫人丢个火折子下去。

    温钰制止了他，侧耳听了听，突然，平白无故问道：“燕兄，你有表字吗？”

    燕辞一愣，下意识答道：“有，我字子归，燕子归。”

    温钰弯眉，这笑不同于他以往那种或调笑或饱含深意的似笑非笑，极柔和，当真如他名字一般，温润如玉，如沐春风，连秦行简都多看了他一眼。

    温钰笑道：“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他起身，负手而立，像是在欢迎谁的到来，音如空谷幽涧，碧泉击石，清清泠泠：“我妹妹，月满楼。”

    林中有红袖招摇，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