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想起早上唐南竹临行前,特地嘱咐过他,说,温钰不会因为一坛酒就交一个朋友,与他结识,应当还有别的目的。虽说未必是要害他,但多长个心眼总是好的。
他当时还道唐南竹是小人之心,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哪知,竟是他缺心少肺。
他看向温钰这个妹妹——月满楼,名字倒是很有意思,似乎与他颇有渊源。
月满楼一身红衣,身量高挑,腰上背着个东西,但梳着双丫髻,绑着两条红绳,看不大出来年龄。
令燕辞皱眉的是,这女子眼覆白绸,许是有眼疾,但看她行走间却不见盲者的踌躇犹豫,很稳健,红绳在脑后不活泼地耷拉着。她精准地在若干人中寻到了温钰,走到他面前,清脆地道了声,饿。
温钰拍拍她脑袋,哄道:“小满别急,帮哥哥一个忙,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月满楼点点头,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道:“上次的,难吃。”
温钰知道她说的是悦来酒楼那四样东川特色,那天给这妮子饿的大白天跑出来晃悠,遂惊讶问道:“不是你要吃他家的吗?”
月满楼皱皱鼻子,很不满:“那也难吃。”
温钰摇头,颇为无奈,应道:“行,等会儿换家好吃的。”
月满楼这才满意。她此刻站在温钰对面,后背对着的正是燕辞。
左中郎将现在方看清,这人腰上背着的是把用白布条缠着的伞。白布条上有黑色花纹,细细辨认,似乎是文字。
他对那白布条很熟悉,他的背后,背着的是用同样方式裹着的弓,那是他的武器。弓名,往生。
而往生之弓上,缠着的白布条上面为往生咒,也称四甘露咒,能拔一切孽障,灭四重罪、五逆罪兼十种恶业。
那把伞,他不认识。但他知道一种盾,名如意,也称满愿,以如意轮咒缚之。传说中,每天持该咒七次,可造功德足以供养恒河沙之多的佛,下一世将往生净土,转生上界。
往生之弓,如意之盾,本为同源。
温钰自然注意到了燕辞的惊愕,他指了指燕辞,对月满楼道:“小满,那位,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满楼转身,她似乎是想要好好看看眼前这个人,就一把扯下了眼上白绸,一双猫儿眼,直愣愣看向燕辞,问道:“你爹,燕若海?”
都说看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的年龄,要从她的眼睛里看。
燕辞本还猜不太出月满楼年纪,现在看到她眼睛里的清澈了,便很确定,这还是个小女孩,可能十六七岁,就点头承认她的话。
一旁,秦行简皱眉。燕辞不知道,他却听过月满楼大名,她的名声不算好,江湖上都说月盈阁的老板娘是半老徐娘,风姿绰约,水性杨花。虽说早知道江湖人听风便是雨,不少人生了张嘴,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什么黑的白的都往外说。但人家一姑娘被传成这样,也实在是讨打,再叫他听见这种话,非一刀砍了不可。
月满楼没说什么,上下打量了番燕辞,哦了一声,站到温钰身旁,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燕辞没料到这人小鬼大的就这么没下文了,听她说起自己那王爷爹,又想到刚才司书那话,挠了挠头,问温钰:“她不会是我爹流落在民间的女儿吧?”
温钰哭笑不得,摆了摆手说怎么可能。他刚想解释两句,月满楼就扯了扯他衣袖,有阻止之意。温钰于是一摊手,给了燕辞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示意妹子不让说,他也没办法。
燕辞啧了一声,心跟被小猫挠了一样,好奇得紧。但看温钰明显不打算开口,就折中了一下:“这妹子既然与我有渊源,那我也认个妹子,这样总可以吧?”
说罢,左中郎将挤出一个平生最和善的笑,冲月满楼招招手,随着温钰喊她:“小满。”
月满楼仰头看向温钰。
温钰对她挑挑眉,那意思,你自己来做决定。
月满楼看了看燕辞,嗯了一声,似乎是答应了。
温钰一笑,不管叉着腰得意忘形的燕辞,带着月满楼走到余忘忧面前,语气真挚诚恳:“余兄,小满她是…”,说到这里,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她是天盲,但这天盲很奇怪,白天不能视物,但夜晚却看得很清楚。”
余忘忧一愣,对月满楼道了声失礼,扒开她眼皮看了看,片刻后,松开,摇了摇头,抱歉道:“是我才疏学浅。”
温钰抿唇,但大抵是失望次数多了,很快平复好情绪,反而安慰起余忘忧:“余兄神医妙手。小满这是天生的。”
月满楼倒不见什么情绪,冷着张俏脸,无可无不可的,有些像秦行简那性子。
燕辞算是明白他这新得的妹子为什么要戴着那碍事的白绸了,凑过来,揪了揪小满发髻,大力赞道:“嚯,你这可够酷的,适合当个刺客啊,搞点暗杀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余忘忧也点头,这能力是挺有奇用。
秦行简不如他们乐观。他跟温钰一样的想法,能治最好还是治好,要不然白天怎么办?日夜颠倒,昼伏夜出,那身体也熬不住啊。更何况还是一个姑娘家。
温钰指了指那洞口。
月满楼走过去,往下瞧了瞧,丈量了一番,语调干巴巴的:“五六丈深,底下铺着什么东西,好像是草,壁上还贴了一圈砖,不见有什么别的出口。”
燕辞拍拍胸口,长舒口气。还好温钰制止了他,如果真是草,如果还是干的,那他一个火折子下去,岂不是铸了大错。
温钰顺着小满的话在脑海中构造出洞下面的景象,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秦行简转头看向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温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犹豫片刻,道:“我可能见过类似的机关。”
秦行简疑惑。这不是好事吗。
“如果真是那机关,如果我们只是偶然遇到,那我会建议,立刻、马上,掉头就走。”温钰无奈,大概明白为什么让他们都来了。仅凭他自己,决无把握能从这机关中全身而退,而如果再加上秦行简和余忘忧的话,倒有一试的可能。
秦行简了然。
余忘忧哀嚎一声,小心翼翼地嘀咕:“我可以不去吗?我其实,也没有多好奇那果子。”
燕辞恰恰相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温钰环视这三人,有莫名滋味从心头涌出,他独来独往惯了,倒是第一次与人合作,不知是福是祸。
他指指余忘忧,笑得幸灾乐祸:“你必须去。”一扭头,对燕辞郑重道:“你是左中郎将,不可以身犯险,在上面带着小满去吃饭吧。”
得,被打发去带小孩了。燕辞不满,刚要开口,秦行简一个眼神淡淡地飘过来,他就悻悻地闭上嘴,被小满拉去街上找吃的了。
温钰冲那两人招招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给他们讲机关。
他画了七个圆在地上,大小相同,高低错落。余忘忧和秦行简都是文武全才,一眼认出来这是北斗七星。
“七星异相阵。”
“与其说它是机关或是阵法,不如说它是嵌套着阵法的机关或由机关组成的阵法。”
秦行简与余忘忧对视一眼。两人虽不精通机关阵法,但也有所了解。一听温钰这话,便明白底下危险了。
机关与阵法不同。机关不会变,如九连环、鲁班锁,摸到窍门,解开就是了。阵法则会变,不同的阵法,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设法,效果也会有所不同。如,洪峰那套林暗草惊风,在林子里是走不出的暗器杀阵,在平地上,其实就是个圭田形的摆件。
把机关与阵法结合起来,兼具杀伤力与无穷变化,怪不得连温钰都会有那般犹豫了。
温钰拿树枝戳戳地上的北斗七星:“这个机关阵法,与天上星象对应,通常用来守护某样东西。斗柄指的方向,就是那样东西,所在的方向。”他停了停,看向夜空,疏风淡月,星汉灿烂:“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余忘忧和秦行简同时摇头。余忘忧拍拍温钰肩膀,哭笑不得:“你就别故意捉弄我们了。既为异相,应该反着看才是。”
不看斗柄,看瑶光。
而东北边,正是那座山中之山,临于海上。
温钰勾唇,确认了这两人够聪明,不会拖他后腿后,心下忧虑淡了些,慢条斯理道:“这个机关阵,只有在正确的时间开启,才有可能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而从目前来看,现在,是我们破阵的唯一时机。”
“每个洞穴对应一个星宿,破解其上机关后,有六条暗道,但只有一条通往下一个星宿,走完这七星六道,就能到它所要守护之地了。”
“而现在,我们首先需要确定的,是脚下这颗星宿,是哪一个。”
秦行简发觉,温钰似乎比往常要兴奋许多。那种散漫的、懒洋洋的感觉收起来,锋芒毕露,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快意生平。
这个人,嘴上说着危险重重,实际上比谁都想要下去看看,闯这七星六道。
余忘忧怕麻烦,嫌弃问道:“既然一个星宿一个洞穴,那我们直接找到最后一个洞穴不行吗?”
温钰摇头:“瞧这两山间的距离,这个阵法相当的大。”说到这儿,他挑眉,怂恿道:“如果你能让刘老将军派兵把这周围所有山都挖个遍,我们也喜闻乐见。”
余忘忧可怜兮兮地摆摆手,轻轻往自己嘴巴上拍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说话了。
秦行简没搭理他俩的贫嘴,拿过温钰手里的树枝,在七星图上圈了一个圈。
余忘忧和温钰同时看过去。
温钰也不顾得这人从自己手里抢东西了,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与余忘忧同时一拍大腿,异口同声道:“有道理。”
秦行简圈起来的那颗星,是天玑。
阵法再怎么异相,那也是阵法内的事情。他们要往北去那座山,这个方向是不会变的,而温钰画的正是斗柄指南,瑶光位北的星图。
他们脚下这座山,名无息。
无息,无西,可不就是东么。
如果放在星图上,瑶光代表招摇山的方向,那要往东去的星宿,最有可能的,只能是天玑去往天权这一道。
余忘忧围着不声不响的人转了一圈,赞道:“诶呀,不愧是天尊徒弟,瞧这悟性。”
温钰配合地点头,笑得开怀,煞有介事的。
秦行简莫名有些尴尬,还有些无所适从,握拳抵唇,轻咳了声,佯装若无其事。
余忘忧冲他眨眨眼,那意思,别装了,高兴就直接笑呗。
温钰不逗秦行简了,是不是七星异相阵还得看看再说,一个跃身,跳到了洞里。
秦行简还没来的及拦,就见温钰衣摆从自己眼前溜走,那点子刚升起来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人,怎么都不商量一下的。
因着小满的话,温钰对高度有了准备,在快到底部时,一脚点向四周,卸了下坠的势,若燕子轻巧落地。
脚下柔软湿滑,踩下去往下陷了些,似乎是水草。
温钰试着点了个火折子,可能是湿气太重,火苗烧不起来。他歇了这心思,凑近往四周璧上看,见确实如小满所言,贴了砖。
但奇怪的是,这砖不是司书捡到的那种刻有牡丹纹的,而是琼花纹,还挺合温钰眼缘,就夸了句玄朝工匠。
他在墙上摩挲,每块砖都敲过去,果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块儿有所松动。
温钰大喜,赏了一砖一掌,就见表层那一块砖陷进里面去,另一块有着七星图的被替换上来,斗柄指向不同方向,七星处有凸起。
温钰没犹豫,按下斗柄朝南的天玑星。
轰隆声响,有门开,暗阶显。
温钰朝上方弹了个铜板,拾阶入室。才将将步入,身后就落下两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