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县，是丁城下辖的一个县，和丰水县相邻。G省是产粮大省，丰水县与和县都以粮食产量高著称。相比之下，和县的经济更好一些。原因一是曾有一座拖拉机厂，是苏联援建，以前是工业化的一张小名片，早年间的G省宣传文案中都要提到和县的拖拉机厂。

    和县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在于，境内有三分之一是山地，林业资源丰富，山泉水质量位居全国前列，乃是上天绝佳的馈赠。

    我们要寻访的“神仙”，就居住在和县山区的一个村子里。

    本来我们对张同喜欢算命一事并不是很关心，准备去丁城大学，那里才是我们这次调查的“主战场”。但赵珊珊晚上发来一张照片，说张同从她那儿搬走时，留了一些书。我们一看，净是《三命通会》《滴天髓》一类的命理书，顿感命理学可能对张同有特殊的意义，于是决定单抽出一天去和县。赵珊珊只给了我们村子的定位，具体的位置得我们自己找了。

    一行五人驱车赶往和县。高速公路的积雪已被铲除干净，一路向北，阳光从东方洒遍大地。公路两侧是东北平原一望无际的农田，厚如棉被的白雪覆盖其上，光洁平整，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即使心里装了再多的事，在这冬日晴空和银装大地之间，也会尽吐胸中块垒吧。

    这次是我们主动要求蒋之涛同行。他其实算半个和县人。他父亲幼年生于山东，随家族闯关东落户和县。其父虽然生于赤贫之家，但勤奋好学，从在当地木材厂做学徒开始，自学成材。新中国成立之后，因根正苗红，获得更多学习机会，成为林业技术骨干，最终官至林业厅厅长。蒋之涛父亲主要的职业生涯都是在和县的山区度过的，蒋之涛本人也是在和县度过了少年时代。带上他，肯定会给我们这次的探访起到不少帮助。

    中午在和县打尖，蒋之涛请我们吃了和县特色的杀猪菜，众人都大呼过瘾。不到下午两点钟，车就驶入山区了。此地植被茂密，千松落雪，仿佛一个个戴着白帽子的绿色神灵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我摇开车窗，原来干燥凛冽的空气，竟也带上了不少清新的味道。

    感谢国家不计成本的基础建设，我们跟着导航，几乎不费力地就来到了赵珊珊说的那个村子。关于“神仙”的资料在网上非常少，我翻遍了抖音、小红书和百度，都没有找到。最后还是在一个近乎废弃的本地论坛上，找到了一个2003年的帖子。按照帖子里的说法，“神仙”本来是当地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四十岁前和常人无异，四十岁时因为好心收敛了一具山上的遗骨，突然就有了算命的能力，且屡屡应验。因其不是通过学习而是通过“神力”得此异能，所以人们都管他叫“神仙”。此帖子下还有不少跟帖，都是讲述去“神仙”那儿算命的真实经历。

    路上我们一直在探讨算命和玄学问题。我呢，对这个东西将信将疑。毕竟受过这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但看古代典籍中又有很多肯定其存在的描述，不好下判断。没想到马小杰居然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算命这档子事嗤之以鼻。上次的红楼梦事件里，他爸的那个金马酒店，就是听了某“大师”的忽悠，估计此事让马小杰对玄学没什么好感。柳半夏偏向于认为算命是真的，因为她在国外见过吉普赛人算命，感觉很准，自己也信星座。怪力乱神的东西在国外都合法，这也不奇怪。蒋之涛则不置可否。

    我问王一鹤的观点。他说道：“但凡在小说中出现算命的情节，那就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小说中，作者就是全能的神，他会通过算命先生的嘴，暗示小说人物的命运。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判词嘛。”

    我们都知道他那个“我们的世界就是一部小说”的理论，也就笑笑不说话。

    进了村子，本来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结果我们随便问了个小孩，知不知道“神仙”家在哪，居然很顺利地就指明了路。看来“神仙”在当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们根据指示，开到了一个山坳里。这里的道路就几乎等于没有了，沿着田边的小路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神仙”的家。

    一下车我们就抽了一口冷气。这哪是房子啊。“神仙”家的房子既不是村里常见的东北农村小院，也不是更古老的平房，居然是全木质结构，活像清朝时候传下来的老宅！这老宅恨不得踹一脚就得塌。

    我们走进屋子，眼前的景象更让人惊讶了。屋子的三面墙上，挂满了锦旗！现代的锦旗和清朝的老屋，要多违和就有多违和。看看锦旗的内容，除了“指点迷津”一类的话以外，还有什么“感谢帮我找回母猪”之类的大白话，真乃人间奇景。

    “神仙”正好在屋里。他似乎是这里唯一正常的。就是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相貌混在村民里很难分辨出来。他一只眼睛似乎有点视力问题，穿着棉袄棉裤棉鞋，披着军大衣，佝偻着腰，正在老式火炉前面烤火。我们向他问好，说的话我们还听不懂。按理说东北地区方言都差不多，但和县山区以前和外界交流很少，山东河北的移民落户此地后，形成一种难懂的北方方言。万幸这次带了蒋之涛过来，他能充当翻译。（以下“神仙”的话都是蒋之涛翻译过的。）

    我们决定先试试，万一“神仙”就是个骗子，那估计也没什么价值。我们就假装是来算命的。马小杰一马当先，问“神仙”，“您看我这个命怎么样啊？”

    “神仙”要了八字，掐指算了一会，就说道：“你这是个富贵命，不愁吃不愁喝，好命。”

    别说，还挺准。马小杰也很开心，忙问：“那您看我干什么能发财呢？”

    “干什么都发不了财，你这命啊干啥啥不行。”

    众人大笑，又觉出不对，“你说是富贵命，怎么干啥啥不行呢？”

    “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有的人干啥啥不行，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偏偏人家就是有钱，你说气人不？”

    “神仙”的表达方式有点古怪。你说他文盲吧，还能拽几句文词儿，你说他有文化吧，说话又比较粗俗。不过马小杰的命，他确实是算准了，马小杰不就这么一个人吗？干赔好多“创业”项目，可人家家里有钱，够他吃一辈子。

    我第二个上，也是问是个什么命。

    “你这个是个秀才命。学习好，高低是个研究生。”

    咦，这也准了。

    柳半夏大感兴趣，也报上了自己的八字。

    “你这个是个驿马命。年纪不大就出国，最后根还是落在外国。”

    神了，这也准了。

    接着是蒋之涛。我们三个，神仙拿到八字后几乎都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蒋之涛的八字，他足足算了有三分钟才开口。

    “你这个是个孤星命。你不是亲生的，是人家领养的。”

    我们都大感惊讶。因为之前三个全算准了，我们把目光都聚集到蒋之涛身上。他脸一红，说道：“没错，我确实是领养的。”

    众人一阵惊呼。蒋之涛给我们解释，他亲生父母是外省到和县林区打工的，因为意外事故不幸去世。那时他刚出生不到两个月。当时信息很不发达，找不到亲生父母家的亲戚，政府就做主找人收养了。蒋之涛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一辈子没结婚，当时已年过四十，在亲戚劝说下收养了蒋之涛，交给妹妹抚养。蒋之涛是在和县的姑姑家长大的。

    我这才想起来，怪不得他爸看起来岁数比我父母大那么多，原来是领养的。

    蒋之涛赶忙接着问：“那您看我的命运是好还是坏呢？”

    “神仙”说道：“那要看你的生时，你说是晚上11点左右生的，如果是11点前，叫这亥时尾，如果是过了11点，叫子时头，两个命可大不一样。”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都是听老人说的，没那么详细，您都给说说吧。”

    “如果是亥时尾，那是个辛苦命，一辈子劳碌要什么没什么。如果是子时头，那是紫薇命，一辈子轻轻松松，要什么有什么。”

    显然，蒋之涛肯定是紫薇命了。哎呀，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天生命好，我还能找老天爷说理去？

    最后只剩下王一鹤了。“神仙”把他的八字算了一遍，然后又算了一遍，最后才说道：“你这是个出家命，不是老道，就是和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这个就错得离谱了。即使从外表上看，王一鹤也不会是出家人。王一鹤倒只是笑笑，“那您看，我是当道士好，还是当和尚好呢？”

    “胖和尚瘦道士，你都瘦成这样了，当和尚好，长膘。”

    众人又笑。王一鹤平时神神叨叨的，没准哪天真出家了，这也不能说算得不准。算到这里，我们都觉得这是真本事。“神仙”本人连手机都没有，网上那些跟帖，应该也不会是水军，都是真实的经历。

    我们放下心，赶紧询问正事。我们拿出了张同的照片，问记不记得这个人来算过命。

    “有！有这事！”我们刚说完，“神仙”就一拍大腿，“一个大小子，头几个月前找我来的。我记得清楚。为啥？我算了二十多年的命，没有不准的，就他那不准。我给他算完了，这大小子说没一个地方算准的。这给我愁的，好几天没吃下饭。二十年了，就这么一个。”

    我们都很奇怪。王一鹤问道：“你算的他是个什么命呢？”

    “大富大贵的命。但是这富贵命只有三十年，最后啊——”神仙故意买个关子，“是个横死的命！”

    我后来才明白，“神仙”的话里，包含着这个案子一切的动机、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