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邢国栋一大早就打来电话问进展。
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那边已经是坐困愁城。我赶紧把查到的最有价值的“算命”的信息告诉他。邢国栋听完就在电话那头连呼“牛逼!”
我自己倒没有觉得牛逼。一来我们无非就是多掌握了赵珊珊这个线索,然后顺着找到张同去“神仙”那儿算命的事实。警察当时去龙华集团调查的时候,员工们一定被下了封口令,赵珊珊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所以邢国栋不知道。而柳半夏天然地具有亲和力,让赵珊珊愿意和我们联系。二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直接证据,最多是一种推测。仅此而已。
邢国栋愿意查就让他查去吧,但愿“大记忆恢复术”别用到“神仙”身上就行。
想要挖到决定性的信息,还得看我们今后两天的进展。我们决定在这两天去主战场——丁城大学调查。
张同毕业后社会关系很简单,除了赵珊珊,似乎并没有和哪个同事有很密切的交往,他最主要的社会关系都来自同学。一部分是中学同学,一部分是大学同学。而中学同学相对比较分散,不太好找,时间也过去比较久了。大学同学都是一个专业,在丁城就业的也多,刚毕业没几年,估计会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再说了,咱在丁大毕竟念了七年书,搞点人脉,找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丁大本来是向社会开放的,疫情之后也搞起人脸识别那一套,很是别扭。我刚想摇人,找人把我们几个带进去,没想到蒋之涛打了个电话,门卫就直接放行了。
“我以前在学生会工作,总帮老师干活,和保卫科也比较熟。”蒋之涛笑着解释。柳半夏在旁边又是一脸崇拜。
行吧,不生气,我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泡妞的。你学生会,你全家都是学生会的。(在我上学那会,“学生会”是句脏话,懂的都懂。)
我们最先去拜访张同的研究生导师。导师也姓张,曾经是经济学界一个很有分量的学着,现在已经退休,还住在当年分配的家属楼里。从主楼穿过去,经过图书馆和二体,绕过“秘密小花园”(正式的名字是晨读园),一路上的景色让我难以平静。丁大一点都没变。它不像曙光路那样只是变旧了,而像活在记忆或相片中一样,依然那么鲜活,宛如一方净土。此时已放寒假,学生很少,大概只剩下些本地学生。背着双肩包闷头疾走的男生,两只厚手套握在一起的黏黏腻腻的情侣,球场上夹杂着汗水味的呼喝,食堂正准备午饭的烟火气,落满积雪高大挺拔的柏树,雪地里四处觅食的麻雀,猫的脚印,社团活动的海报和横幅,网球场铁丝围网上挂着的锈迹斑斑的锁头……回忆和现实叠加在一起,让我没来由感叹俗世中的宁静。当然,当时也有烦恼,也有忧愁,可十年后再一看,当时觉得天塌下来的大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许许多多的人在此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无忧无虑的四年,然后投入社会的熔炉,分出个三六九等,走完自己既定的人生剧本。
张老师的家在学校的边缘,是一栋很有年代感的红砖小楼。我们按照提示上了三楼,很容易找到了。张老师亲自开的门,虽已年近七旬,人却硬朗,大腹便便反而显得有力量。屋内的装饰不必多言,也是一派老学者的样子,和蒋之涛家略相似,不过没有任何摆设,除了书还是书,从地上摞起来一大堆都是。
除了我们,还有一拨学生也在,屋内叽叽喳喳。他们也是为了张同的事来的,有的是他同门的学弟学妹,也有纯粹是出于义愤自发前来的大学生。
我们照例采访了张老师。据张老师介绍,张同是研二的时候正式成为张老师的弟子,学习认真刻苦,尤其是能够举一反三,经常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可见平时勤于思考。思想品德上也无可挑剔,本人洁身自好,没有任何不良癖好,连大学生经常沉迷的网游也没打过,一些导师分配的查资料的杂活也任劳任怨,颇受同门弟子好评。
张老师本来想培养张同读博士,但张同自己提出,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好,想尽早工作,缓解家庭压力。张老师也表示理解,毕竟时代不同了嘛,青椒们的压力都很大,收入也低,前阵子隔壁历史学院猝死了一个,物理学院有个青年教师因为国家课题没通过,抑郁症自杀了,两起青椒的不幸身亡,竟然连丁城本地新闻都没上,可见青椒们“出事儿”之普遍。最让张老师生气的是,学校竟然连个治丧委员会都没成立,草草举办个追悼会了事。所以张同当时想直接就业,张老师也默许了,还给龙华集团的老同学打了电话推荐。
至于张同杀人的事情,张老师是一万个不信,提到这个就拍桌子瞪眼,坚称警察冤枉好人。所以他领头发了一封公开信,呼吁警方尽快结束调查,还张同一个清白,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
这和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基本相符,可惜价值不大。毕业后张同就没回过学校,在校期间的琐事张老师也无从得知。
倒是这帮大学生,一个个在出谋划策,商量怎么把事情搞大,争取再来一波舆论的高潮。他们都没见过张同,自然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有一个土木专业的男生,扎着小辫子,自称是位诗人,说他认识某境外媒体,要把张同的事儿捅到外国去。我听了真是三分钦佩七分好像。大学生们朴素的正义感值得钦佩,但他们普遍不了解社会运转的规则,国情在此,万一真在境外媒体掀起什么舆论风暴,张同就是没事,也变成有事了。
告别了张老师,已经到了中午。在我的极力邀请下,一行五人去四食堂吃饭。一个瓦罐汤,一份鸡腿饭,这是我当年的标准套餐。瓦罐汤鲜咸适口,鸡腿炸得外焦里嫩,浇在东北大米上的汤汁酸酸甜甜。我念书时算是个文艺青年,少不了听风落泪、望月伤怀,每当觉得人生无望的时候,来一份标准套餐,又觉得人生也不那么坏。四食堂的手艺这么多年居然一点没变,让我喜出望外,众人吃了也是赞不绝口。
有了力气,过了午休时间,我们就直奔研究生院。之前通过内部人士的信息,我们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情报:张同在机械学院的时候,有一个姓郭的辅导员。在张同考入经济学院的研究生的同一年,郭辅导员也调入了研究生院,负责学生事务。相比于其他的老师,这个人可能对张同有更多的了解,于是事先联系了。蒋之涛曾在学生会当过干部,家里还有一些学校里的关系,郭辅导员请示领导之后,同意和我们见面。
研究生院刚刚搬家,搬到一座新修建好的很气派的五层办公楼,离食堂还有点距离。一路上,蒋之涛不停地给柳半夏介绍丁大的各个建筑,夹杂着各种典故和传说故事,把我的话都给抢了。柳半夏在一旁听的是乐不可支。两人有说有笑,我只能后面跟着,慢悠悠到了研究生院。
郭辅导员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性,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戴一副黑框眼镜,一个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甩在后面。她见了我们非常热情,对着蒋之涛又是握手又是寒暄,进了小会议,又赶忙给我们沏茶,弄得我们怪不好意思的。
柳半夏抓紧时间,问她对张同的看法。
“张同是一个比较优秀的同学,本科时期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大三那一年拿过丰田奖学金。这个奖学金只有学习成绩排名前10%的同学才能申请,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应该还是比较出色的。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给他办理的三方,签的是龙华集团,这在丁城是很好的一个就业。”
“嗯嗯,这些信息我们从其他老师那也了解了。其实我们想了解一下张同在生活方面的事情,毕竟您是他的辅导员,应该对这方面更了解。”
“好的。咱实话实说啊,咱们学校一个导员要管几百个学生,说要细致了解每一个同学的生活情况,也不太现实。尤其机院有个特点,男生多,打架的啊,逃课泡网吧挂科的啊,每年都有好多。作为辅导员工作压力也是比较大的。”
“嗯嗯。”柳半夏耐心地听完,“那张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您印象比较深刻呢?”
“张同这孩子,应该属于比较省心的那种。平时也不招灾惹祸的。要说特别的印象,大概性格比较孤僻,学校各类活动参与的不多,在学校里朋友比较少吧,不太和人来往。大概是这么一个印象。”
“那他和同学有过什么矛盾吗?现在大学生寝室内部矛盾还挺常见的。”王一鹤问。
“这个……应该是没有。”
柳半夏又提到了罗霄云的案件,郭辅导员没等她说完,马上正色说:“首先学校对在校学生的思想道德教育一直都是非常重视的,我们强调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每年我们在思想道德教育方面都是做了非常多的工作的。其次,对于毕业生,学校也是给予美好的祝福,在就业方面提供良好的支持。就张同这件事本身,学校还是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不信谣不传谣,相信警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张同的家庭情况您了解吗?对学生家庭情况的掌握,应该也是辅导员的工作吧?”王一鹤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这个……张同是本地人,就是普通家庭吧。怎么了?”郭辅导员有点不明所以。
听到这,我知道再问下去也没多大意义。郭辅导员这个人是典型的“外热内冷”,这种人最可怕。表面上跟你亲热得不得了,实际上内心冷若冰霜,只要和自己利益没关系的,一概等闲视之。她这番对话,表面上看一点问题都挑不出来,实际上首先把学校和自己摘了个干净,句句强调自己的两大工作——学生思想工作和就业工作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暗示张同性格有问题,有事都是张同的个人问题。而对张同的生活细节,要么是她真的完全不了解,要么是打马虎眼,其实这才是学生工作最重要的地方。
郭辅导员显然是个中高手,几个回合下来,说话滴水不漏,表面工夫又做足,看起来热情似火。我们也只好假模假式地问些套路问题,草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