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研究生院的大门，柳半夏有点沮丧。本来以为丁大是主战场，结果一个白天下来，颗粒无收。哎，这不就把我显出来了吗？其实我早知道，跟官面儿上的人大概率问不出什么结果，事先就做了准备，还是得从张同身边的人入手。我通过丁大的关系网，成功找到和张同关系密切的三个人。

    一个叫“老阔”，是张同本科时的寝室长。这是个狠人儿，为了考清华，愣是复读了四年，把自己的高中同学都熬大学毕业了，他还没考上，最后认命上了丁大机械与工程学院。论年纪比同届学生大很多，是个老大哥型的人物，毕业了也没从事本专业，在丁城某家国企干销售，日子过得还行。

    另一个叫刘向东，是机械专业另一个班的同学，和张同关系还不错。他是外省考进来的，毕业后去了丁城的汽车厂，这是机械专业的金牌出路，也是机械系少数还从事本专业的人。

    俩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张同在经济学院念研究生时的同学，原来几个人是球友。这人叫宫鲁，现在还在学校念博士，眼看就毕业了。

    其实当时找了很多人，有的人在外地，有的可能混得不怎么样，不太想来见同学，最后敲定了这三位。地点嘛，自然是“小老虎”。“小老虎”全称是小老虎家常菜，是丁大后街有名的饭店，开了有一二十年了。东北菜本来就量大，“小老虎”做学生生意（也就是说顾客都是一群饿死鬼投胎的东北虎），格外地实惠，备受丁大学子欢迎。如果想鉴别某男是不是丁大毕业生，不用上学信网查毕业证，只要问他“小老虎”的特色菜是什么，答不上来的一律都是假货。

    这种场合当然就不方便柳半夏参与了。蒋之涛那副学生干部的做派，搞不好再让人按地上抽一顿（我们那时候谁没打过学生干部），也不能带他。马小杰倒是能说会道，这场合用得上，于是六个人开了个小包间。

    “小老虎”上菜极其麻利，几个特色菜马上就上桌。他家的特色，一个是老虎菜（一种大拌菜），直接用盆装，据说曾经有女生为了减肥，点一个老虎菜当沙拉吃了一周。还有一个是“一块豆腐”，菜如其名，就是一整块农村大豆腐，浇上用木耳蘑菇自己熬的卤子，灵魂汁子，浇给~可惜老板不会营销，不然肯定成网红。

    三个老同学身体都胖了两圈，见面后互相拥抱感叹。我、王一鹤和马小杰忙不迭地自我介绍。这边啤酒也上了桌，酒菜一过，又说起互相认识的几位朋友，关系一拉近，还没等我想怎么套话，话匣子自然就开了，反倒是人家先问我。

    “哎你赶紧讲讲，张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真杀人还假杀人哪。”老阔率先发问。

    “我跟你说，张同啥人我最了解了，还他妈杀人，鸡他都没杀过，他就一书生，还杀人。”刘向东没等我回话，先下了结论。

    我把目前归总的信息简要地告诉众人（当然省略了一些不能透露的），众人也是纷纷摇头叹气。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没有动机嘛。”宫鲁推了下眼镜，把我说的又总结了一下。

    “对呀，所以我们律所接到委托以后呢，也是想从动机入手，全方位地了解一下张同的生活，这对我们以后辩护非常有帮助。今天上午我们刚去经济学院张老师那，张老师给的信息就非常有用。所以还得麻烦几位了。”看我在扯虎皮拉大旗，王一鹤和马小杰都差点忍不住笑。

    “没问题，你尽管问。”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其实主要还是想了解张同生活方面的事情。第一个，你们知道他和罗霄云有什么交集吗？”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都在努力回想。最后宫鲁开口：“罗霄云我有点了解，我和他是一个中学的，不过我在实验班，他在普通班。这人在中学的时候就总干那上房揭瓦的事儿，大小也算个风云人物。后来听说他去了丁大一个独立学院，叫什么……什么姆，但是在仙子湖校区，我们都在老校区，隔着好几十里地呢，应该……没什么交集吧。”

    另外两人也点点头。这和马小杰说的能对上。

    “那张同平时生活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吗？”

    “挺正常一人，”老阔接过话，“要非说有什么的话，他这人爱干净。当时给我们分到最破的一栋宿舍楼，十二个男生一个屋，六张大铁床上下铺。我们寝室还是个半地下室，架上机枪就跟个碉堡似的。可想而知那屋里得有多埋汰。但是张同有事没事就打扫打扫，也不管是不是他值日，我们因为卫生搞得好，还拿过优秀寝室呢哈哈，一人给发了一大包卷纸。其实我这个寝室长啥也没干。”

    “这么说张同人缘儿应该不错啊。”

    “那肯定的，没和谁闹过矛盾。”

    “但我听说张同好像不太和人来往？”

    “谁说的？”刘向东马上问。

    “他当时的辅导员，姓郭。”

    “郭巧玲吧？那家伙最不是个东西。”

    嗯？看来这话里有话，我赶紧追问详情。

    “郭巧玲黑过张同的奖学金。唉，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刘向东一口把杯里的啤酒喝干，接着说道：“我在老家县里也是个学霸，论学习我谁都不服，就服张同。这小子是真能坐住，图书馆一呆就是一天。他的成绩一般都是本专业的前三名。按理说奖学金奖学金，奖的应该是学习成绩。但是我们入学那年学校搞改革，搞什么‘综合评估’，就是你唱歌啊跳舞啊，拿了名次，都有加分，而且你考试的分数是要按比例折算的，加分直接加总分。当然了，你自己搞的街舞什么的兴趣小组不算，得是团委指定的项目。张同不太喜欢参加这些活动，排名的时候就吃亏嘛，学习成绩好也给排后面去了。即使这样，张同有一年还是拿了个总分第三，绝对是可以拿国家奖学金的，五千还是八千来着，钱不少呢。”

    “那他为什么没拿到呢？”

    “还不是郭巧玲动手脚了呗。她有个小跟班，挺得意那个小女生的。那小女生学习差点意思，但爱搞学生会活动。正好那年机院在一二九合唱比赛得了第一名，郭巧玲说那个女生为了组织合唱耽误了学习，非得多加分，就把张同给挤掉了。这事儿闹的挺大的，后来副院长都看不下去了，给张同的一个丰田奖学金，好像才两千块钱。所以你去问郭巧玲，她嘴里能有好话吗？”

    原来如此，看来我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这个郭辅导员比我想象中要坏得多。

    “张同家庭条件不好吧？奖学金是不是对他很重要？”

    “不好。”宫鲁说，“他研究生的时候经常去做家教挣钱。”

    “他家挺穷的。不光是家教，本科的时候他还到图书馆当过杂工，好像在食堂也干过。”

    “对对对，我有印象。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和校工们一起去干什么，还挺纳闷的。他好像有个发小，比他大好几岁，那个发小在丁大里当保安，说给他介绍过一些勤工俭学的活儿。”

    “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还到寝室里来过，两个人关系挺好的。我不知道那人叫啥，好像张同管他叫……叫……伟哥。也可能不是这个名，时间太长真记不住了。”

    “这么说起来，我突然想到一个事儿。当时系里有特困生补助的名额，我觉得张同是够资格的，他说自己是本地人，机会还是留给农村的同学。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想，还是不想让同学看出来他家里穷。”

    看来，张同的大学生活，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艰辛。但在这艰辛之中，他并没有放弃善良。

    “哎你们机械专业都学些什么啊？”王一鹤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人脑回路就是总给你来个急转弯，我也懒得管他。

    “这……”老阔让王一鹤问得有点楞，好半天才说，“我专业学得也不好，刘向东你是学霸，你来！”

    “问这干嘛？就是物理原理、设计原理、控制论之类的，说了估计你也不明白，挺没劲，本科生能学啥，就学点基础知识呗，毕业了找不着工作，一半儿人都改行了。”

    “那和有机化学有关系吗？”

    “没有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张同毕业的时候，为啥没直接就业，或者考机械类的研究生呢？”王一鹤又问。

    “哈哈哈哈……这有啥说的。”老阔笑道，“机械这玩意，现在狗都不学。班里一半儿都是调剂来的。毕业了，工厂来招聘，一个月给你三四千块钱。大学生就这个价。还别急，东北这边连工厂都没有，早黄了。”

    “刘向东就业不挺好的吗？”我问。

    “咳……”刘向东呛了一口酒，“我说实话吧，我家在汽车厂有关系……当初也是冲着这个来的丁大。而且我这人和张同不一样，上学的时候，凡是有加分的东西，我都弄一弄，就是为了毕业招聘的时候成绩好看。对我来说，机械就是个糊口的饭碗。张同这个人呢，有点理想主义，总想着用专业知识改变什么……”

    说起机械专业就业的现状，几个人又吐槽了一顿。

    “也不能一概而论，进工厂一开始工资低，慢慢发展呗，都是老百姓的孩子，谁不是从头做起。”我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本意是把话给圆一下。

    几个人又哈哈大笑，“咱哥儿几个说这话还有意思吗？现在这就业啥样，谁不知道？再说有几个真能干出来的？都是牛马。不说了！都在酒里！”

    我们赶紧又来了一轮酒。

    “张同交过女朋友吗？”一轮过后，我岔开话题，问了最后一个核心问题。其实我自己也不抱太大希望。

    “有！”没想到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哎呀我跟你说，张同那个女朋友真是太漂亮了。”老阔刚喝了口酒，赶紧把杯子放下。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就是张同去领丰田奖学金，在颁奖仪式上认识的。那女孩是艺术学院的，被拉过来当礼仪小姐。真的，太漂亮了。我们都说张同是因祸得福，还让张同在小老虎请几个哥们喝了一顿。张同平时非常节俭，都有点抠了，但那次二话不说就请客。”

    又是一个意外的情报。我赶忙问：“后来呢？这个女生去哪了？”

    三人突然都沉默了。彼此看看，又摇摇头。

    不知道是谁，好像想故意打破尴尬的局面，提议再喝一轮。一个酒局的小高潮掀起来，掩盖了这个问题。最后三个人都喝多了，我们给他一人叫了一辆车，然后再自己打车回家。

    路上，回忆着酒局中得到的信息，不知为什么，我一直难以平静，好像有什么东西焦躁着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