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钱,为情,我们寄予厚望的两个动机都一无所获。查到这里,我也觉得张同大概率是冤枉的,和罗霄云根本就扯不上关系。我真想给邢国栋打电话,告诉他你他妈就是抓错人了。然而邢国栋所说张同是监控中唯一的嫌疑人,又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我的头顶。我不禁想,就不能是某个职业杀手飞天大盗,杀完人后从十几层楼吊着纲丝跑了?不过,我暂时还没有丧失理性。都2024年了,天眼系统遍布全市,不要用小说中的想象去挑战人家警察的专业。
客观事实就是客观事实。无论你的感情站在哪一边,都撼动不了已经凝结在逝去时间中的事实。
我们四个在咖啡馆吃了个简餐,分析了这两天收集的线索。目前能再深挖的,一条是那个未曾联系上的发小“伟哥”,一条是张同的家庭环境。目前能回答这些问题的,恐怕只有张同的父亲,也就是柳半夏的委托人。
丁城的冬天,夜色降临得很早。今天晚上又下起了雪,微微点点的雪花,本来在夜色中是看不见的,直到飘落到昏黄的路灯下面,洁白晶莹与透明的金色结合到一起,缓缓坠地,分外有魅力。此时已经过了考试季,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寒假回家,平时热闹的大学周边也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情侣路过,在路灯下享受片刻的浪漫。张同是不是也曾经很多次,就在这路灯下面,牵着晓婧的手,吟诵着诗歌呢?
那么多灯火遥遥,我只想和你走在风暴中安静的雪地。
可如今,张同所在的看守所,真可谓是“风暴中的安静”了。
柳半夏提前打了电话,指挥着马小杰,在小雪中驶向张同父亲的家。那是丁城老城区的老城区。我们越走,路灯越少,最后甚至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建筑的影子。根据导航,我们在一处老房子前停下来。好在这里住户不少,家家户户的白炽灯灯光,让视线还比较清楚。
这一片都是日据时期的老建筑,原来都是一栋栋的小洋楼。在刚建成的时候,这是绝对的“现代豪宅”,不仅建筑设计是世界最前沿,家家户户还通了抽水马桶。要知道,那个年月,连上海的有钱人,也得让佣人天天倒马桶。所以能住进来的,光有钱还不行,都是社会各界的贵胄。
这些建筑先后住过各色达官贵人,随后是工人市民,最后则是一贫如洗的困难户。将近九十年过去,建筑也如人体一样衰老,砖头已经变酥,每栋建筑上都打上了危房的标志。这样一栋建筑里,每栋仍然居住着四五户人家,把原本的洋楼分割成一个个的“几居室”。
我们进入大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陈久的发霉的气息,让我大皱眉头。张同父亲就住在一楼左手边。我们敲门,门马上就打开了。
张同父亲见了柳半夏,非常热情地招呼我们。这是隔出来的两居室,没有客厅,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当时是做什么用的房间了。也没有厨房,只是在走廊的一侧,自己接了一条燃气管线,简单地垒了灶。张同父亲引我们走进其中一间屋子。屋里的摆设让我怀疑是不是还身处2024年的丁城——一张木头双人床,一摞铺盖,两把椅子,一张圆桌,一个带镜子的衣柜,角落里一个放着脸盆的铁架子和一个痰盂,没了。家用电器只有桌上的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个装一号电池的老式银色手电筒。哦,再加上白炽灯泡,一共三件。墙上贴着张同曾经获得的奖状。我注意到,丰田奖学金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按照现在的行情,一般的姑娘如果来家里相亲,估计都得直接晕倒。晓婧和张同谈这么多年,一句“有情有义”都不足以形容了。张同和晓婧分手,问题绝对不在晓婧这边。
张同父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是个佝偻的小老头。灰色的毛衣和毛裤,都是手织的,一看就穿了很多年。马小杰很懂人情世故,中途买了一箱牛奶,送给张同父亲。
“哎呀,柳律师你可别给我买东西……”
“没事儿,张叔,正好路过超市,顺手买点牛奶,给您补充补充营养。”
“唉……谢谢……谢谢……这么晚来,是张同那案子……?”
柳半夏摇了摇头,“警察还在调查阶段,目前还不让律师见面。不过您别担心,如果警方允许,我同事肯定会第一时间介入。这几天我们也做了不少调查,有很多收获。这次来是想再跟您确认一些事情。”
张同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这么多天,他应该是最渴望得到消息的人,然而他又是最无助的人,只能默默地忍受、等待,等待。
“张同有个发小,名字里有个伟字,您知道这个人吗?”我直接切入主题。
“伟……噢,应该是王伟吧,比张同大四五岁,小时候啊是这一片的孩子头,总来找张同。”
“那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张同父亲从被褥里摸出一个老式的诺基亚(这算是第四件家电了),拿到眼前,翻了半天。“你瞅瞅,是不是这个,还是张同给我存的号。”
我接过来,和我们之前拍下的那张履历表一对比,是一个号。这也意味着没什么用。
“那这个王伟,您有印象吗?比如说他家在哪。”
“就在曙光医院旁边。他爸是医院烧锅炉的,好像后来给调去打更了,这些年一直没联系,也不知道后来干啥去了。他妈原来和张同他妈是一个单位的,就是给医院生产吊瓶那个瓶子。后来厂子也黄了。”
曙光医院?这不就是曙光路那家医院吗?查了一圈,竟然又绕回曙光路了。
“这么说,您原来不住这,是住曙光路那边?那咋搬这来了呢?”我非常好奇,曙光路虽然比较破旧,但居住条件怎么也比这里强多了。
“哎呀,这一说可就远了,这都好几十年了。是咋回事呢?我原来那房子是我爱人的。那时候我在和县的拖拉机厂上班。那时候我们厂老风光了,逢年过节发的那个刀鱼、排骨,都吃不完……”
老人莫名地说起以前的工厂,眼睛里焕然出勃勃生机。我也不好打断他,只能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不过我还是慢慢拼凑出了细节:张同父亲毕业于邻省某个大专院校,学的就是机械(那年代上大专也很不容易了,柳半夏误以为是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和县的拖拉机厂。当时工厂效益很好。张同母亲在曙光医院下属的一个工厂工作,两人经人介绍后结婚。曙光路的房子,实际上也不是买的,而是相当于医院无偿给本院职工使用。张同父亲因为在和县工作,发扬风格,就没有要和县的房子,而是每周回丁城一趟。
“那后来怎么搬到这儿来了呢?”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老人的讲述。
“后来我爱人的厂子就黄了,然后拖拉机厂不知道咋的,慢慢也不行了,换了好几个厂长,人也不好,后来就开不出工资了。厂子倒是没黄,但也不生产了,让我们回家干啥都行。结果那时候我大闺女发烧,大夫给打的针,也不知道咋回事,就给打坏了,脑子不行了,到处去看病去,欠下不少饥荒。后来医院那边也说什么改革,说交几万块钱把房子变成自己的,有那个社会上的人,就想买这个指标。我们几个邻居一合计,让我们买我们也没有钱,卖了这个指标,手里还能剩点钱,就好几家一起搬到这边来了。一住又是挺多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东北,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太多了。
“后来您是怎么生活呢?”
“唉……一开始摆个摊卖点鞋垫啥的,也不挣钱,我爱人厉害,自己整个小饭店,卖盒饭,我就过去帮忙去。也想过上南方打工,但孩子生病,也离不开人。结果干了没两年,我爱人又查出肝炎来,盒饭也卖不了了。后来就干点零活呗,凑合活着。”
房间里一片沉默,压抑到让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似乎老人也察觉到这一点,“说白了还是我没本事。都是下岗的,我同学都有出国的。曙光路上还出过大老板呢,人家干房地产,说是老有钱了。”
丁城做房地产的大老板……我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机搜了下罗霄云他爸罗岗的照片,找了一张他年轻时候的,“您看是不是这个人?”
张同父亲贴近手机屏幕,仔细地看了看,“对,就是他。我为啥记这么清楚呢?这人是个当兵的,走路时候那腰板挺得老直了,人也精神,我以前见过他好几次。”
又是曙光路……没想到罗岗居然曾经住在那里。那么,张同和罗霄云会不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可按照张同父亲的讲述,张同是在他们搬离曙光路后才出生的,空间上又没有交集。
听张同父亲的语气,他好像不知道死者罗霄云就是罗岗的儿子。这也能理解。贫穷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不幸的人身上,让人盲目,隔离外界的信息。缺少信息又会不断错过机会,陷入贫穷,陷入无尽的循环。张同之所以高考时选择机械专业,也是听了父亲的推荐,老人还沉浸在过时的信息中,觉得能去好工厂上班,一辈子有保障,殊不知时代早就天翻地覆了。
看那个老式的诺基亚就知道,显然张同父亲不会上网。张同被捕也不过两周,他被告知的也是有限的信息。这两周里他不知道费了多少辛苦,把能想到的人都联系了一遍,哪还顾得上考虑死者是谁。
“您女儿……”柳半夏小心地问。
“后来去北京看过一次,有好转,能生活自理,会点简单的对话,但上不了学。前几年刚嫁人。”
“我听说你们给她买了房子,但是没有给张同买,这是不是……”
“唉,这事儿我们两口子也合计了好长时间。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舍不得。可是能咋整。我们也不能照顾闺女一辈子,肯定得走她前头去。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娶的,怎么地不也得表示表示。再说了,有个房子住,起码说有个靠山。张同这孩子真是好孩子,从小学习好,没少给我们长脸,名牌大学毕业,以后机会多。我跟他一说,他也同意。我也知道后来张同那个女朋友家嫌弃他没房,那姑娘真俊,张同没福气。唉不对,说到底还是我没本事……”
一个智力有残缺的女孩子出嫁,娘家给一些嫁妆做补偿。家里财产有限,只能做弟弟做一些牺牲。这么一解释,就非常合理了。只是可惜了张同。
“话是这么说,阿姨是不是平时对张同也太严厉了?”柳半夏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我爱人去世前,其实也这么想过。以前我们总寻思,男孩嘛,淘,得多管着点。张同这孩子特别省心,我们还以为做得对。现在一想啊,给他的确实少了……“
这时我才发现,张同母亲并不在这里。“阿姨是什么时候……”
“就去年十一那阵儿。”老人说着,从衣柜里取出一本相册,翻开其中一页。其中一张是一家四口在市里的劳动公园拍的全家福。照片中张同还很小,拿着一把塑料呲水枪。张同的姐姐脸特别圆,比一般小孩子要大,不知道是不是医疗事故的后遗症。张同父亲和现在差不多,只不过有精神多了。张同的母亲有点超出我们的想象,长得很壮实,两个胳膊显得又粗又有劲,脸也是圆圆的,眉目之间甚至有点凶相。估计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留下的印记。“这一晃就这么多年,过了年张同就三十一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我回想了下资料,张同应该是七月出生的。“张同不是夏天生日吗?这还早着呢。”
“不是,张同是三月的生日。以前不是计划生育吗?我家本来是符合国家政策,可以再要一个。但是我爱人厂子黄了,□□的那个人找不着,拖了一年多,才给张同上的户口。结果管户籍那个民警弄错了,以为上户口那天是张同的出生日期。等于说张同晚上了一年学。今年春节晚,过了年可不就是生日了么。”
我认真地记下了这个信息。柳半夏又问了一些细碎的问题,看没有更多的收获,才告辞离开。
我们走出大门。马小杰走在最前面,准备去开车,我和柳半夏居中,王一鹤在最后。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凄惨的声音:“别杀我,别杀我。”
柳半夏吓了一跳,不会是家暴吧?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楼看看,突然,从楼里窜出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怪笑!接着就是几句尖利的叫声:
“大胖子要杀我!大胖子要杀我!”
我们都猛然一惊。借着昏暗的灯光,竟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瘦骨嶙峋,脸部表情扭曲,似乎使出浑身的力气在挥舞着手臂。不看还好,这一看,这种怪异的景象让我汗毛倒竖。马小杰直接一句“哎呀我去”,柳半夏更是吓得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胳膊。
老太太一下子撞到了王一鹤身上。王一鹤趔趄了几步,老太太竟然又抓住他,嘴里还大叫:
“大胖子,别杀我,不是我……”
王一鹤这个麻杆,无论如何也和“大胖子”联系不起来。正当我们惊恐且疑惑的时候,楼里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用扫炕的扫帚冲着老太太“咣咣”就是几下。“丢人现眼的东西,赶紧回屋!”说完,不由分说地把老太太揪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我们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疯子,于是赶紧开车,离开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