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蒋之涛那边传来消息,王伟根本就找不到。这也在意料之中。柳半夏则找到了张同在市实验中学的班主任,让我们去调查。
死马当活马医,我和王一鹤当即出发。
张同的班主任姓贺,原来教数学的,现在已经退休。老头儿住在一个普通的民居里,我们到的时候,正在逗小孙子。听我们说明来意,贺老师非常热情。
“还是先请您谈谈对张同的看法吧。”我开了录音,学着柳半夏的发问方式。
“张同是个好苗子。也是我这些年的一个遗憾。本来我是想让他冲一冲清华的。话说在前头,我确实是有私心。能出一个清华,对老师来说不光是有奖励,也是非常露脸的一件事。但更多地还是为张同考虑,教书是个良心活儿,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拍拍胸脯,还是能说问心无愧。”
“这么说来,张同的学习成绩肯定非常好了?”
“那肯定的,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印象中应该没出过年级前十。但实话实说,我们学校的教学水平确实有限,别说比不了附中,比市一高也有差距。三年能出一个北大清华那就了不得了。所以让张同冲清华也是有风险的。”
“那最后高考报名的时候,为什么还是报了丁大机械专业呢?”
“主要还是他家里的因素。我去过他家好几次。他爸应该是学机械的,对机械有感情,可能张同受他爸影响。再有他家庭条件确实不好。他妈觉得去北京上大学负担不起,还觉得儿子出去就回不来了,有这个养老的顾虑。这也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候不像现在,你要考上北大清华,各种奖学金就有好几十万,当时没有这个环境。我劝过他爸妈好几次,如果真能上清华,那张同的人生可就大不一样了,不要为了眼前的利益,要看长远的利益。但最后吧,张同的分数能够到清华的最低分数线,但上不了他想上的专业,如果真报清华,可能就被刷下来了。所以最后上了丁大,我觉得也挺好,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张同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校园暴力的问题?”我问出了最想问的。
“应该没有。”贺老师说完,又思索了一会儿,“要说二十多年前,学校里可能比较乱。到处是破产的厂子,学生也净不念书混社会的。但张同上学的时候就好很多了。而且他是实验班,管得严。张同这样的学生是老师的宝贝疙瘩,至少我负责高三的时候,盯得很紧,不会有这种事儿。张同也听话,不招灾不惹祸的。”
这也在我意料之中。“那张同有哪方面的缺点,您能说一下吗?”
“嗯……要说缺点,基础不太好应该算一个。”贺老师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还是往学习成绩上说,“尤其是他那个数学,我高一带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做题都能做对,但方法很笨。初中的时候可以,高中时还用那套就玩不转了。我没记错的话,他初中应该是十中的,那个学校不怎么样。”
“您具体说说?”我也耐着性子问下去。
“其实学校好不好,能不能出成绩,老师教得好不好只是一方面,决定性的因素还是生源。附中为啥好?因为人家在初中的时候就把好生源一网打尽了,中考的时候又收割一拨,好学生不用教成绩也好。我们学校是有初中部的。我听初中部的老师说过,当时全市都在抢生源,本来张同是有希望来我们学校。但是十中给开了条件,张同去的话给一万块钱,他妈就同意了。那十中和我们差太多了,咋能为了一万块钱就把孩子卖了呢?我们那老师也是,搁以前都得去学生家里做工作的,现在也没啥工作热情。张同要是初中就来我们学校,我喝出去也得让他上清华。”
想想张同贫寒的家境,也许一万块钱对他们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唉……他妈那人啊,没法说。没啥文化,眼皮子浅。”
接着我们又聊些闲话,见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就起身告辞。
出了贺老师的家门,我正打算向柳半夏汇报,然后打道回府。王一鹤拦住了我。
“我觉得有必要再去一趟张同家。”
“为什么?”
“你发没发现,张同在重要的人生结点,总是扮演一个受害者。小升初的时候,为了一万块钱上了不好的中学。高考的时候,放弃清华,留在本地念了机械系。需要成家的时候,家里先去支援姐姐。”
“对,我也发现了。但都有合理的解释不是吗?一万块钱对他家来说很有吸引力,父母见识也有限,可能觉得初中差一点也无所谓。他高考成绩本来上清华就在悬崖边上,报丁大肯定更稳妥。姐姐是智力残疾,当爸妈的心里有亏欠。上次咱看的那个电影《孔雀》,不就也讲的是这个事儿吗?”
“如果说他爸妈没什么见识,按照传统的重男轻女的想法,不应该把资源都放在儿子身上吗?况且张同这么优秀,儿子发达了,还愁不能补贴家里?这么简单的道理不需要什么文化水平就能理解。再说了,就算不上清华,北京还有北航、北理工,不愿意离家太远,还有哈工大,按照张同的成绩也能考上,都比丁大强啊。”
“你这就有点马后炮了。高考的时候,学生和家长能得到的信息很有限,谁能预测到将来啊。至于人家家里怎么想,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能一概以常理论之。”
王一鹤摘下来那顶红帽子(他平时不分室内室外都戴着),用右手揪着头发,说道:“我有个朋友,三十六七了,大龄剩女。有一天突然找了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奶狗,天天就在朋友圈秀恩爱。一会小男生给她做饭了,一会小奶狗给她送花了。没过半年,就在朋友圈讨伐这个前男友。原来小奶狗不光花她的钱,还家暴她,好几次给她揍了个鼻青脸肿,还打流产过一次。”
“你说这是啥意思?”我没听懂。
“我们说的常理,或者说公序良俗,是在千百万次的实践中形成的一种稳定的态势。我们之所以认为它是‘正常’的,其背后必有深刻的逻辑和道理。而一切反常规的,背后也必然有其不可告人之处。”
“你是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没错。”
王一鹤说的在理。反正我们也暂时没有其他的调查方向了,不如再去张同家里走一趟。
我们很顺利地又来到那片老建筑区。这次是白天,雪已经停了,来来往往的脚步把尚未消融的积雪踩得泥泞而肮脏。老建筑在日光的照射下更显得破败。
张同的父亲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也单刀直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嗨,我们小老百姓,哪能想那么多。干机械多好啊,身上有技术,到哪儿都受尊敬。像拖拉机厂有个八级的车工,挣得比我这个大专生还多呢。后来是张同跟我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学经济吃香,我寻思孩子大了,就让他自己做主了。”
大时代下的人们永远是盲目的。张同父亲说的这话,在他自己身上都没有应验。这也不能怪他,张同自己做了选择,但结果不还是一样吗?谁能真正看透时代的本质呢?
“那张同自己是啥想法呢?”我问。
“哎,这要他妈还活着,她能跟你说,家里都是她说了算。我这人没啥本事,以前天天在厂里,没怎么管过家里的事儿。”
“您这里还有张同留下的东西吗?什么都行。”王一鹤问道。
“有,有,你等会。”
张同父亲在柜子里找了半天,先把相册翻出来,然后又拿出一个厚厚的夹子。打开一看,真让我们吃惊,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各种文件。从小时候的疫苗证、小雏鹰奖章本(时代的眼泪),到中学毕业证书、高中月考成绩单,凡是和张同相关的,都被仔细地收入这个夹子里。张同父亲不愧是理工科出身,做得非常细致。这要是别的家庭,早把这些东西扔没影了。
“我这人干啥事都爱留个底儿,张同的东西都在这呢。”
我俩打着柳半夏的旗号,把东西全都装到背包里,然后向张同父亲告辞。
离开张同家,前面不远处墙根底下,坐着几个老人。丁城的冬天异常漫长,门窗封得紧,室内空气不流通,在短暂的太阳底下晒墙根,几乎是老人唯一的养生和社交了。
王一鹤健步走到老人们跟前,冲着其中一个问:“大爷,跟您打听个人。那边那家,去年去世的一个老太太,挺胖的,您认识吗?”王一鹤指了指我们出来的房子。
“谁?胖刘啊 ?你问她干啥?”
“啊,我们是街道的,她去世之后,社保的余额有点问题,我们来问一下,家里还没人。”王一鹤编了个瞎话。
“你是说老张头家呗,她媳妇儿去年走的。他平时没看见出去,是不是耳朵背没听着?”
“哦哦。那您知道这位刘女士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我们就是实地走访一下,要是您知道,我们以后就不来了。谢谢您配合我们工作。”
“胖刘我知道。”旁边一个老太太接过话头,“她以前跟我一个厂子的,就在那个东关区的曙光医院,下面有个小厂子,生产吊瓶的。”
“哦哦,曙光医院。”王一鹤掏出个小本,装模作样地记了起来,“后来她干啥去了,有没有社保记录啥的?”
话一聊开,老人自己就活跃起来。
另一个老头儿接着说,“还啥社保啊。后来厂子不黄了吗?胖刘后来就在那边的小平房——”老头一指,也没看清他指的是哪儿,“卖盒饭。都是那个民工去吃去。她家那个锅包肉做得可好了。”
这么多年,还能回忆起锅包肉的滋味,看来这盒饭确实有独到之处。
“你可别说了。胖刘那人咋那么奸呢。她后来得了肝炎,还在那卖盒饭,要不是卫生局来查,咱都不知道呢?还在那说。你以前就跟胖刘眉来眼去的,不稀得说你。”又一个老太太嘲讽了几句,不知道她和这个老头是什么关系。
第一个老太太抢着说道:“胖刘在单位那会儿就这样,那人可奸了,一点亏都不带吃的。听说她最后是肝癌疼死的,这叫啥,报应!”
“你可少说两句吧,人死都死了。”旁边一个一直一言不发的老太太也忍不住了。
“她家是有两个孩子是吧?大的是个女儿,有残疾,小的是儿子。”王一鹤继续问。
“对对,那儿子可出息,以前就跟他妈在那卖盒饭,听说年年得全校第一,一点没让爹妈操心,可不像我那儿子。”对盒饭意犹未尽的老头说道。
“哎,听说她那儿子杀人让警察给逮起来了?”口称报应的老太太突然向其他老人问。
“瞎,可别瞎说,我听人说是冤枉的,沾包赖了,给一个有钱的顶罪了。”
“还有这事儿?”
“那可不咋的,听说死的那个家里老有钱了,被另一家人找了□□的给弄死了。”
老人们七嘴八舌,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完全偏离了话题。
好不容易等老人停下来,王一鹤赶紧插话:“有一个叫王伟的,原来也住在这一片是吧?”
“大伟啊,我知道,你找他也有事?”最开始搭话的老头说。
“对,他那个社保也有点问题,我寻思这趟一起给办了。”
“大伟得走好几年了吧。他爸老王头以前给曙光医院看太平间的,那家里穷的……他早不在这住了,说去南方打工去了。”
“南方打工?”王一鹤听到这句,露出异样的表情,“您知道去哪个城市了吗?”
“这上哪知道去。”
“哎老王头你说也没留个信儿,我家里那瓶酒他给拿走了,也找不着他了。”
“……”
老人们又陷入了一番讨论。
我听得脑壳疼,王一鹤感觉也问不出什么来,道了谢,拉着我回家了。
回到家,我向柳半夏汇报了今天的成果——等于没有成果。柳半夏也有心理准备,告诉我们不必再查了,约定的酬金会按时打到我银行卡上。我心里不是很痛快,但也只好接受这个结局。
只有王一鹤还在孜孜不倦地研究。他把从张同父亲那儿拿来的夹子拆开,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子上,一个一个地看。
他忙活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突然抬头和我说:
“咱们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哪里?”
“曙光医院。”
此时我万万想不到,案件的曙光就在曙光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