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众人散去，唯留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的白辉洒落，遍地生霜。

    屋里黑沉沉的，有些压抑。

    推门而入，玉轻白顺着稀薄的月光找到了倚在窗边的方庭行。

    “怎么不点灯？”玉轻白这样问着，却也没有点灯的意思，他走到窗边，就着月光描摹身前人的侧颜。

    “我在雪山上见过的一只兔子，它也是大晚上的，从自己的洞里探出头，就这么望着月亮，”玉轻白顿了顿，“玉聆音说，它是在吸收天地精华。”

    抬眼间，方庭行望进了玉轻白那双灰色的眸子，似凤陵雾雨一般的青灰色朦胧着深沉的眷恋，他勾起唇，打趣道：“轻白觉得我像那只兔子？”

    玉轻白俯身圈住了这个诚心捉弄他的家伙。

    “不，你像站在丘后等着扑食兔子的苍狼，或者盘旋在空中准备俯冲的鹰。”说话时玉轻白凑到了方庭行耳边，素日里对旁人总是带着几分冷意或讥讽的声音在此刻尽是柔和。

    “怎么听起来我都是伤害小兔子的坏蛋，没有别的选择么？”方庭行微微仰头勾住玉轻白的脖颈，刻意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动动指尖在玉轻白后颈点了点，“这里有些暗。”

    下一刻，玉轻白利落地抱起方庭行，他将人稳稳地揽在怀里，不疾不徐地向桌边走去。

    “别的选择，嗯...我想想。”顺手点亮了周围的照灯，玉轻白将人放在桌上，随后用手撑在方庭行腿的两侧。他凑近了端详方庭行的面容，温热的指尖依次从额前滑落到鼻尖、唇瓣，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好在对面的人毫不躲闪，任由他触碰。

    被方庭行坦荡的视线注视了片刻，玉轻白感觉脸上有些热，他偏过头，镜中映着他泛红的双颊和耳尖。带着几分羞恼，玉轻白收着力气将人扑倒在桌案上，压低声音回应着刚刚的问题，“树上准备分一杯羹的鸦，藏在草里伺机而动的蛇，你更喜欢哪个？”

    “我大概更喜欢每天都认真读书写字的小金鱼。”身上压着一个人的分量不算轻松，方庭行说话间带着微微气喘，他左手抚向玉清白的脸侧，然后右手搭在对方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抓住那只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玉轻白呼吸乱了几分，他直起身，面上作出不满的样子，“尽是些花言巧语……不过，我很满意。”

    风自半开的窗吹进，带着几分萧瑟的秋凉，调笑间，方庭行突然想起了正事儿。

    他握住玉轻白搭在他肩头的手，正色道：“按楚得所言，这队北雍人与庞知节脱不了干系。”

    闻言，玉轻白微怔，他盯着方庭行的目光饱含不解，幽幽发问：“阿皎，你真的要在这种时候与我讨论这种的问题吗？”

    当朝有名有姓的皇子共有五位。

    曾经的二皇子、如今的太子方琮昀，楚贵妃所出，深得皇帝喜爱。

    之后是方庭行，在几位皇子中行四。

    五皇子方道清，在军中任职，此子用兵如神、骁勇善战故深受武将推崇，但行踪无定很少在朝中露面。

    下面还有个六皇子，方重岚，年纪最小却最早地讨了历溪做封地，历溪离京不远，逢年过节时方重岚都会回虞都小聚。

    最后就是前不久刚被认回来的堂鉴与楼明易二人，由于不清楚具体生辰也没不能替掉前面几位的名头，只得潦草的定为七皇子。

    几位皇子背后各有些模糊不清的势力，而楚得所提到的庞知节是个明确的太子党。

    太子其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奇人，一年中约莫有半年的时间缠绵病榻，剩下的半年则在得各种病的路上。秋猎被蛇咬、祭祖摔下山，路过林子随手摘个果子都能中毒躺上两个月。

    诸如此类的倒霉事寻常人或许三五年才会赶上一次，而这位太子殿下隔三差五就能体验几番，一年里能全须全尾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次数屈指可数。

    常理来说，这样一个连活着都很艰难的皇子绝不该被立为太子，但奈何犬子无能虎父发力，当朝的明康皇帝偏偏只待见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要立方琮昀当太子。君心通常难测但偶尔开卷，明康帝摆明了态度就差把朕要让太子继位写在脸上了，许多摇摆不定的臣子明里暗里地都向太子投了诚。

    太子殿下常年抱病休养，宫门口有得是想见他的勋贵排着队等回帖，小门小户的想要直接投入太子麾下几乎没可能，许多人会选择投靠看起来与太子有往来的世家大族做幕僚，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盼着能拿到拜会太子的敲门砖。

    而庞家是这些人的首选。

    衡京为大虞都城，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是以能在京中延续的家族大多都有能傍身的本事，庞家也是。皇室子嗣向来兴旺，可最后能坐上那把椅子的只有一个，若想一直保持家族昌盛就必定要早早押宝，选择出最有潜力的皇子给予助力。

    虽然说来没那么气派，但经过几代皇权更迭的验证，论起站队的本事没人能更胜庞家。

    为了不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权贵们即使与皇子们私下有联络也鲜少会大张旗鼓地摆到明面上进行，多是些旁敲侧击地试探与提供帮助，有时还会闹出些皇子本人都不知道某某家竟然是自己党羽的笑话。

    但庞家不同，多年的成功经验加之皇帝对太子毫不掩饰的偏宠让庞家这代家主，也就是庞知节对太子宠臣这个位置势在必得，自方琮昀十三岁被立为太子，八年以来，庞知节不但在朝中一切为太子考量，而且生活中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是头一个先送去给太子掌眼，太子挑剩下的再拿回庞家。

    数不清的门客对庞家趋之若鹜，于他们来说，投身庞家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太子麾下，若是一朝被举荐就能一步登天，算下来要比辛辛苦苦走仕途发家划得来，何乐而不为。

    对于这些人庞家也不含糊，能延绵几代的家族都是有底蕴的，和京中上下打点的花销比起来，挑些确有其事的能人养在各个庄子里帮着出谋划策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于皇帝而言，庞家的行径虽是逾矩了些但于太子并无损害，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谄媚，多年来庞家为了太子五湖四海搜罗的珍稀药材的的确确地救过太子好几次，是以明康帝对于庞家的作为算是睁一只眼闭半只眼，只要不闹出事端就不做追究。

    “庞家家教森严，作为家主培养起来的庞知节几乎没有外人知晓的弱点或喜好，”方庭行讲到这时顿了顿，表情有些异样，他思考片刻，斟酌着开口：“这么多年来，我知晓的也只有这一个……”

    “什么？庞知节钟情贵妃娘娘？”窗外传来道无比震惊的声音，下一刻，堂鉴扒着台子探进身子追问：“方庭行，你上午可只告诉我说楚得懂北雍话，怎么不把这种趣事也跟我讲讲？”

    比方庭行更先回应他的是不知道从哪抽出把长刀的玉轻白，看着一脸杀气的玉轻白，堂鉴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偷听，他讪讪一笑，“那个，白兄，不要急，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堂鉴向天发誓，他真的只是想来找方庭行聊聊该如何处置那些被羁押的北雍人，只是不巧玉轻白比他先到一步，他只能找个好观察情况的地方等人走了。

    “既然知道我在...你就一定要今晚谈？”玉轻白低头擦拭着刀刃，嘴角挂着森然的冷笑，每擦两下就抬眼看看堂鉴。

    堂鉴拿不准玉轻白的性子，虽然知道对方不会真的和他动刀子，但看到玉轻白那个阴恻恻的表情还是让他有点心慌。活像是被蛇盯上了，堂鉴在心中吐槽着，有些后悔没叫楼眀易跟着一起来了。

    “四殿下，你就这么看着？”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堂鉴干脆从窗外翻了进来，他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那二人不远处，又将一旁看戏的方庭行也拉入战斗。

    寻常人碰到家里突然闯进了生人多是惊惧或愤怒，但刚刚他探头进来时方庭行不仅毫不诧异甚至还笑了下，堂鉴有些疑心他是不是中了方庭行的试探。

    有风过，堂鉴拢了拢外袍，感叹夜再凉也不如人心凉。

    “别总把我往坏了想。”方庭行猜到了堂鉴的想法，随口回道。见堂鉴的视线仍停留在长刀上，方庭行伸出手搭在玉轻白腕处，接着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将刀拿到了自己手中。

    那刀应当是见过血的，明明是个沉默的死物却令人望之生畏，凛冽的白刃上寒光流转，温暖的立灯也没能驱散刀身所带的寒气。

    寒芒惊现，堂鉴没看清方庭行怎么动作的，总之不过一瞬刀就插进了桌下某个空隙，即使仔细去看也很难分辨刀柄与桌沿的区别。

    “做工不错吧，”方庭行满意地拍拍身下的桌子，“有段时间里我被关在宫里出不去，整日呆着实在无聊，我就开始研究一本叫百艺杂录的书，从里面学到了不少东西。”

    百艺杂录？堂鉴觉得这书名有些熟悉却又没印象哪本书中教了如此刀光剑影的技法，他并未深究，只当是自己记错了。

    “庞知节是太子党，太子是楚贵妃所出，而庞知节爱慕楚贵妃多年，”堂鉴若有所思，“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玉轻白出言讥讽，“太子那张脸跟皇帝长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父子俩还一个比一个难伺候，天天见完大的见小的，没恨屋及乌都算他能忍。”

    话糙理不糙，顺着玉轻白的思路，堂鉴在脑海中设想了下若他是庞知节……

    果然成大事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此刻堂鉴才真正地意识到为何陈齐礼会对尚且年少的楚得心生防范。

    曾经的卫国公楚云山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武将功高盖主本就会为人忌惮，外甥又被早早封为储君，皇帝偏宠加上庞氏支持，只要楚家想，达到天下二姓也只是时日问题。

    “若是楚得没有与五皇子交好而是直接辅佐太子，你觉得楚家还会有转机吗？”堂鉴问。

    “平远侯，在当年是绝对的纯臣，现在阖府上下只剩花清许一人因与丘羽同的婚约留在了京中，其余族人在早年流放途中失散过半，剩下的半数死在去寒江的路上、半数勉强在寒江保全了性命。而继承了平远侯爵位的花清昭至今下落不明，”方庭行话语中难得带了几分强烈的情绪，一改往日温和语气，他冷声道：“楚家的命运根本不在楚得选择了谁。”

    方庭行仍记得那天的混乱。

    喊叫声、呵斥声、或高或低的哭声，最后归于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