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搬回来住?”刘老师躺在学生身边,拍着他的背道。虽说住在宿舍的这大半年也差不多天天见,可回来住总是更加亲密些。
程映泽明白老师的意思,可心里忐忑,自己闹了这么大半年,鸡飞狗跳的,这么一顿打就过去了?“老师,我回来住以后,万一您又想起我干过的气人事,怎么办?”
刘老师眉心一跳,这死孩子事情怎么这么多啊?“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没有啊,”程映泽往老师身边蹭了蹭,“要不我还是在宿舍住吧,我不回来您就对我好,我一回来您肯定凶我打我。”
刘老师现在就想打他,要不是怜惜他这屁股今晚差点皮开肉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动手了。“就你事儿多,事儿精!不回就不回吧,你想回了再回,那还跟以前一样,来给老师干活?”
“嗯,去给您添乱。”
刘老师被逗笑了,心想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拍拍他的背哄他睡了。
周末的时候,程映泽带了时清兰来吃饭。之前程映泽一直和刘老师闹别扭,时清兰也很久没到刘老师家里了,上回来还只有罗老师在,这回一来,大家都很客气,就让她坐着,什么也不要干。
程映泽滚进厨房去和师母做饭了,刘老师给小姑娘倒了水,笑问:“阿兰,明年毕业了?”
“谢谢老师,”时清兰接过水杯,笑着回答,“嗯,明年就毕业了。”
时清兰跟程映泽是一届的,这种问题刘老师哪里需要问?不过是找个话头罢了,果然时清兰接完这句,他就接着问:“那工作的事……”
那年头还是分配工作的,时清兰不操心这个:“就听安排吧。”
只是那时候的安排,如果没有特殊需要,基本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像时清兰这样的美术生,要么分配到N市的美术馆艺术馆去,要么是去做对口的宣传工作,程映泽这样的,毫无疑问,肯定是回去当语文老师,都是看明年毕业的时候哪个单位缺人罢了。
可是刘老师多少有私心,问:“你没想过留在北京?你们俩留下来,老师能给你们想办法。”
人往高处走,那个年代大家都想去大城市,北京上海的,更是年轻人的梦想。时清兰笑笑,说:“老师,我当然知道北京很好,对我自己的发展来说,回N市跟留在北京没有可比性。但是,老师,您知道N市还有很多人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坐过火车,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我是从N市出来的,我应该回到N市去,回到培养我的地方去。我不知道大程怎么想,但是我不能忘记N市,老师您说对吗?”
刘老师一怔,没想到时清兰会这样说,对比之下自己那点私心就显得非常可笑,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连笑容都很僵硬:“你跟映泽说过吗?”
时清兰笑笑:“老师,大程明白我,我也明白大程,如果他要留下,我也会一如既往支持他。”
刘老师咂巴一下,不对啊,这俩孩子平时都谈婚论嫁的,怎么还是有分开的打算呢?
“我以为你跟映泽,不管怎样都要在一起。”
“老师,是这样的,是不管怎样都要在一起,但是,我也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回到我的家乡去。爱情很重要,理想也很重要,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和大程都会很高兴,我们是不顾一切地爱过的。”
就像他们十八岁那年手牵着手一起到北京一样,他们都是在最好的年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人。
可是,时清兰对程映泽的心意有多坚定,她对自己的未来就有多明确。
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理想不过是和爱情一样重要。她享受过最好的恋爱,也做好了随时失去这份爱情的打算。
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刘老师心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说她不实际吧,人家还挺实际,想说她幼稚吧,人家又很成熟,说到底,还是他自己那点心思见不得人了。刘老师自惭形秽,低声道:“你,你坐着,我去看看。”
刘老师呆愣愣地走进厨房,拍拍罗老师的背:“你你出去跟人小姑娘说说话。”
罗老师很是奇怪:“怎么回事啊?”
刘老师心不在焉,胡乱推她出去:“你去,我来做饭。”
程映泽看着两位老师这拉扯,等罗老师出去了才边切姜丝边问:“您怎么了?”
刘老师站在厨房里,跟失了神似的,想说话也说不上,看着学生专心做饭的身影,最后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在这顿饭吃得还可以,晚上刘老师躺在床上,跟妻子说今天时清兰的话:“我寻思着程映泽这小子也是这么想的,年轻人,一腔热情。”
罗老师却很高兴:“我看阿兰说得很对,反帝反封建这么多年了,你们学古代文学的不会还要搞什么家学传承吧?咱家又没王位又没矿的。”
“我又没说她说得不对,算了,就这样吧,别人养亲儿子也不一定能留在身边,随他去吧。”
罗老师上了床,盖上被子:“现在想明白了?当初一天到晚的嫌他不懂规矩,你这个人!”
刘老师拉着罗老师的手笑:“说我?你们师门就没点规矩?”
“哼,”罗老师娇嗔地甩开手,“我们的规矩就是收拾了你们这帮老不死的,把你们古代那些糟粕一样样都给砸了!”
最近程映泽一直在帮刘老师准备大四毕业生毕业论文答辩的事,每天不是抄表格就是去各个老师的办公室送资料,一晃就是五月中了。古代文学方向的毕业生答辩安排在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在一个大教室里,不少非毕业生都去学习,反正总会有自己毕业的那一天。
程映泽跟在刘老师身边,跟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奋笔疾书作记录的,忙得很。
说回来,这还是程映泽第一次看人家毕业答辩,第一年的时候他还不懂事,没来看,第二年这个时候他在国外,回来的时候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答辩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就拖到了现在。
这一组的答辩组长是易堂生,最后所有的材料都必须给他签字。尽管老师们不会为难本科生,但不得不说,这一组学生能否毕业,是由易堂生说了算的。
程映泽坐在一旁,无端想到了少英。
也许去年的五月,就在他远在国外的时候,少英就像现在的毕业生一样,坐在一排老师们面前,陈述自己的毕业论文,然后回答老师们提出的问题,最后……
程映泽摇了摇头,把自己的神思拉了回来。本科生的答辩进度比较快,一转眼已经到第三个了,前两个都是女孩子,表现得比较好,老师们也没有刁难,已经能确定要美滋滋地毕业了,此刻正一脸轻松地听别人的论文陈述。
第三个是个男生,论文写的是宋玉,由系里另一个研究先秦的老师指导。程映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易堂生,果然瞧见易堂生一脸凝重。
少英当年是研究楚辞的,屈原宋玉贾谊这些人,一个个都吃得透透的,不知道易堂生此刻是何想法。
但程映泽很快就知道了。老师们提问环节,别的老师都只说些能改进的地方,毕竟本科生,要求本来就不应该太高,可是易堂生却发了好大的脾气,脸色铁青着指出了不少问题,最后道:“你们大学四年就学了这么些东西?你们这样也好意思毕业?出了这学校你们有脸说自己是这里毕业的?真是给学校给你们老师长脸!我看就该让你们毕不了业,你们才知道要好好学。”
老师们脸色顿时都不大好看,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不仅学生面子上过不去,还相当于直接和学生的论文指导老师撕破脸了——摆明了说,你这指导老师不行!
刘巍思立刻给易堂生拍了拍背,让他喝茶:“师兄别着急,这不是还有时间改吗?有什么问题让他再改改,您别太急了。”说罢,又笑着和那学生说,“你别太在意,你们易老师就是这样,看重你们,怕你们没学好,恨铁不成钢的。”
学生哪敢说什么?老师都这样说了,他当然只能点头说是。
刘巍思头一偏,又看见坐在侧边的程映泽一脸不高兴,正微微垂头生闷气,想来是刚刚易堂生那句“就该让你们毕不了业”刺到他了,毕竟去年少英就是这样被摧垮的。他无声地叹气,正好对上程映泽迎上来的视线,满是怒火。
刘巍思无奈,摇摇头,示意他忍耐,不要轻举妄动。程映泽自然知道这时候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气愤地瞪了老师一眼,又更加气愤地瞪了易堂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