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三个多小时过去,这一组的毕业生总算答辩结束,最后老师学生要合影留念。就在这当儿,刘巍思也顾不上程映泽,一回头人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把材料都留给了旁边的曹八斗,自己先溜了。
刘巍思摇了摇头,收拾了东西,寻思着等会去哄学生。
初夏的日子变得长了些,六点了天还没暗,篮球场上到处是学生,篮球砸在地上“砰砰”响,把黄昏最后的光线一点一点砸下去了。
刘老师收拾完东西,也没回家吃饭,直接上这找人来了。刘老师也没找错地方,远远的就看见程映泽在打球。程映泽热得一身汗,擦了一会就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一回头就瞧见刘老师了。
程映泽不高兴地扭开头,喝水去了。
刘老师想笑,这小子说成熟吧也成熟,有想法,有坚持,可有时候也是真幼稚。
踩着周遭的篮球声,刘老师穿过篮球场走过去:“你咋回事啊?回家吃饭去不?”
旁边的学生见了老师来,打过招呼就上场打球去了,省得留在旁边尴尬。
程映泽不大给脸,目视前方,连眼神都不给老师一个:“不回。”
刘老师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提提裤子,盘腿坐在地上,耐心问:“今天你师伯讲那话你不高兴了?你师伯就那个性子,也不会真不让学生毕业,你别想多了。”
程映泽烦躁地拧上矿泉水瓶,丢到一边,转过头来看着老师:“是吗?那他当时怎么对少英的?”
刘老师一愣,就知道少英这件事过不去。去年五月,研究生毕业答辩,本来易堂生都不愿意签字给少英参加答辩,他好歹劝了几天,最后才勉强为少英争取到答辩资格。可是答辩结束后,易堂生又拖着不愿意签字,说是论文写得不好,答辩表现也不好,要多留少英一年,让他好好改改论文。可是少英那篇论文有目共睹,确实是写得好的。刘老师当时一边劝易堂生,一边安慰少英。可少英到底脆弱,顶不住压力,一下就病倒了。
后来,程映泽就从国外回来了。
“研究生延毕是常见的事,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你师伯是真的希望少英把论文打磨好,读了博士手上也能多点成果。你师伯不是那种故意为难学生的人,少英年纪小,晚毕业一年也不是大事,只是他自己坚持不住了。”刘老师解释道。
可是程映泽听了这些话却更生气了:“到了这个时候,您还要为他说话?是不是这个师门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对您来说,是不是可以为了维护师兄罔顾事实?那时候少英都什么样子了您没看见吗?如果不是他……”
程映泽突然转过头,不说话了。刘老师长长地叹了声气,也没有着急接话。两人耳边只剩下篮球砸地和男生们喊话的声音,夕阳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夜幕悄然来临。
那个时候,程映泽从国外赶回来,知道易堂生拦着不让少英毕业的事,愤怒异常,过了几日少英身体好些了便不顾一切拖着少英闯进了易堂生的办公室,要他给少英签字。
程映泽记得易堂生当时也很愤怒,指着他们两个,脸涨得通红:“你们两个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门不敲就进来,一声招呼不打,现在让我签字我就签字?程映泽,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不管你,耿少英,我还能不能管你了?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站没站相!既然来了就给我站直了!你也用不着找程映泽来给你出头,你自己说,你这个论文写成这个鬼样子该不该毕业?我让你多花一年写论文是折磨你了?你这个论文不好好改,你好意思去读博士?!别说博士了,哪个研究生是你这个样子?给我丢人现眼!”
程映泽拉着颤抖的少英,一点也不怕易堂生。他当时想着,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什么师门什么传承他都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看着少英就这样被毁在易堂生手里。
“易老师,您既然要说论文,我们就说论文,少英的答辩表格上,所有的老师都给了优秀的评论,全都同意毕业,为什么只有您卡着不给签字?少英三年来受了您多少折磨?为什么到了最后还不放过他?您到底有没有一天把他当人?他是个人啊易老师!”
易堂生冷笑:“我不把他当人?我不把他当人我至于给他操这么多心?耿少英,你自己说,我怎么对你的怎么给你以后打算的,你自己说!看我是不是亏待了你?!”?少英没有说话,蓦然挣开程映泽的手,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已经过去一年了,但程映泽还是不能回忆当时的场景,一想就会痛。他认识少英这么久,很少见到少英如此崩溃,以至于他很久都忘不掉。
刘老师知道学生的心思,伸手将他搂到怀里:“我那时听你师兄跑进来说你和少英往师兄那里去了,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都吓停了,生怕你一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就紧赶慢赶地过去……”
结果一推门,就看见少英跪在地上哭着说:“老师,我求您了,您放过我吧,我不是读博的料,也没有什么学术追求,继承不了您的衣钵,求您了,放过我吧!”
刘老师当场就被吓傻了,别人不知道易堂生如何看重少英,但他是清楚的。少英说那样的话,无疑是直接拿刀捅易堂生的心脏。因而他看看少英,又看看师兄,并不敢轻易说话。他记得,那会易堂生脸色惨白,可仍然不愿意松口:“耿少英,三年了,你跟着我三年就只学会求人放过你?你有没有一点骨气?有没有一点本事?为什么不拿着你的论文回去改?为什么不改好了再来跟我说你要毕业?你说不是读博的料就不是?我这三年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和精力算什么?你就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快活,你想过你的老师你的师门吗?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是,我让您失望了!”少英这一喊,歇斯底里的,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不配当您的学生,不配留在这个师门里!我就是这样的,扶不上墙的烂泥,教不会的蠢货!这不就是您这几年来跟我说过的话吗?我这么差劲的学生,您为什么还要留我读博士?为什么不放我走?!”
“放你走?放你走出去给学校给我丢人吗?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严先生的徒孙吗?你好意思说你是我易堂生的学生吗?你看看你的师兄师姐,谁像你这么自怨自艾没出息?!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我在你身上花多少心思?你呢?你又回报给我什么?”
“我什么都回报不了您!我就想求您放我走,我不读博士了,出去了也绝不会说您是我的老师,绝不会给您丢脸!这个地方,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圈子里的人,我一辈子也不会接触,您满意了吗?”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少英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要知道,在过去的三年里,易堂生早给他铺好了路,也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耿少英这个名字,他才二十岁出头,如果再坚持三年读完博士,以后学术一路顺遂,必成大家。他若是真的离开这个圈子,相当于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后路都给断绝了。
就连程映泽都忍不住提醒他:“少英,你别……”
可是耿少英没有听他的,只是撑着从地上起来,胡乱抹了脸上的泪,继续道:“三年了,我终于敢和您说我的心里话了,没有别的,就这一句,求求您,放过我吧。”
易堂生盯着他许久,最终颤颤巍巍地拧开钢笔,翻开桌上一堆乱糟糟的文件,抽出一张纸来,三两下写了些什么,愤怒地丢了过来:“滚!”
程映泽看见飘落在地面上的那张纸,是少英论文答辩通过的表格,易堂生颤抖着写了“同意”,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
少英扯出一个凄凉的笑,把表格捡起来,朝他鞠了个躬:“多谢易老师。”随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从那天起,就不再是老师了,是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