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凉凉的,程映泽穿一件单衣跟在耿少英身边,边吃饼干边问:“我们这样去看你老师的东西真的没关系吗?他会不会又打你啊?”
耿少英转过头,清清爽爽地一笑,道:“没关系,老师说如果我有需要可以直接翻,而且他出差了,只要不弄坏就行。”
程映泽点点头,舔了舔手指上残留的饼干屑。
爬了几层楼梯,到了易堂生家门口,耿少英微微喘气,掏出钥匙熟练地开了门:“进来吧。”
耿少英是带程映泽来看古籍的,听说程映泽上回跟师兄师姐们出去,听人家描述古籍,什么单边什么鱼尾,屁都没听懂,回来以后很是别扭,耿少英便答应教他。
易堂生的书房很拥挤,一是因为地方本就不大,二是因为书太多了,有个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挤了好几层书,程映泽不禁咋舌:这要看的时候拿得出来吗?
程映泽到处看了下,一转身,正瞧见耿少英站在椅子上,从高高的书架顶上抱下一个大木盒来。耿少英把盒子放在书桌上,朝他招手:“映泽,来!”
程映泽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眼就看到盒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古籍,“哇”一声喊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真激动。
耿少英没有直接拿出来,而是寻出一双白色针织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捧出最上面的一本来:“看,这是清刻本。老师说收不到宋本,又少又贵,但是清本有些也很漂亮的。”耿少英虽在说话,可根本没抬头看程映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刻本,跟看宝贝似的,就连手上的动作也轻柔至极,生怕翻得用力了这本子就碎了,“你看,这四周就是单边,如果是两条线,就是双边,但也有些没有边的,中间这个,就是鱼尾,因为形状像鱼尾,所以这么叫,像这个本子,上下都有鱼尾,我们就叫双鱼尾。至于每页多少行,每行大字多少,小字多少,数就可以了。”
程映泽点点头,一边“咔啦咔啦”地吃饼干一边说:“那也不是很难吗?”
“不难啊,描述文献很容易的,文献学的功夫不在这上头。”耿少英笑说,眼睛里都是光。
程映泽吸吸手指,忍不住上手去翻,结果刚碰到书页就被抓住了手腕:“手!”
“干嘛?”程映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眉头轻轻一皱,有点奇怪。
耿少英一看那页,被程映泽的手指弄出一个印子,不大,但是沾了油的关系,看着十分明显。耿少英格外痛心,这可是古籍啊,是宝贝啊,怎么能弄脏呢?而且这还是老师的……可怎么说呢?是他要把程映泽带过来的,也没事先跟他说好要戴手套。耿少英无奈地叹气,扯下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古籍嘛,还是要保护的,戴上手套再翻吧。”
“哦,你不早说?哎?这有印子了,易老头子不会发现吧?不不不,我是说你老师。”程映泽戴好了手套,“哗啦哗啦”地翻了两页,“不过不要紧,反正这书平时都是锁着的嘛,你等会还放回去,不要跟他说,等他发现了,你装不知道就行。”
这什么馊主意?耿少英被他逗笑了,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待程映泽一转头,他又愁容满面了。
这样的主意,怕是只能让映泽用在师叔身上吧,师叔这么宠他,多少古籍都不如他宝贝。
过了两日,易堂生便出差回来了。他每次离开前都会给耿少英布置一些任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学生完成得如何。可是这次,他还没有开口问呢,耿少英就先来说了其他的事:“老师,我,我不小心,弄脏了您收藏的本子,就在翻开那页,有一个小小的印子。”
易堂生眉头紧蹙,先是震惊,后又紧张,赶不上问罪,先赶紧把木盒抱了下来,看是不是真的。
耿少英一直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明晃晃的证据摆在眼前,易堂生如五雷轰顶,他最是宝贝这些东西,平日里都收得好好的,这么多学生也只跟耿少英说过,只许他一个人看,结果,结果给弄成这样了!
脑子胀得要炸开了,易堂生“砰”一声盖上木盒,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回事?我说没说过要戴手套?就算不戴手套,手这么脏能直接摸吗?你平时这么爱干净,怎么手也不洗就翻书?”
是,耿少英向来是爱干净的,手上很少有污渍,更何况是能沾到本子上的这么大一个印子。耿少英垂着头,不敢看老师:“对不起,老师,我,我一时忘记了。”
“一时忘记了?那你的脑子都记住了些什么?啊?还是长在脖子上当摆设的?”
耿少英轻轻咬着下唇,心里乱糟糟的,犹豫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得道:“老师,您打我吧。”
“打你,打你就能让书变干净吗?打你就能让你长记性吗?打你你就能长进吗?来了这么久,越学越回去了!”
今日是个阴天,书房里光线并不明亮,耿少英头压得低低的,眼睫毛扑闪扑闪,那阴影薄薄的,如同他的难过,淡淡地落在心上。
他从前是很害怕老师说这些话的,害怕老师对他失望,可是过了一年多,就不那么害怕了,反正老师无论如何都会说,但他不管听过多少次,总还是难过。
虽然古籍弄脏并不是他的错,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否则就是狡辩,就是想逃罚。他被扣了太多次这样的帽子,已经学会了乖乖认错。
易堂生闷头把古籍放好,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耿少英则一直站在旁边,不敢说话。只是站久了耿少英也觉得不安,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块板子,双手递给老师,诚心道歉:“老师,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您打我吧,只要您别生气。”
易堂生只是抬眼冷冷瞅他一下,没有反应。
耿少英捧着那块板子好几分钟,见老师还是没有动作,便将板子放下了,随后转身脱了裤子,跪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两手环着椅背。尽管羞红了脸,可他还是忍着羞耻感道:“老师,我好了,您、您打吧。”
这事本来就该打的,只是易堂生忙着生气,还顾不上动手,此刻看学生又是拿板子又是脱裤子的,不打还对不起他似的。易堂生胸中怒火一烧,拿起桌上的板子就起身走了过去,没有提醒没有预兆,“啪”一声将厚实的板子对准学生的屁股盖了上去。耿少英被突如其来的击打撞得朝前一晃,下意识喊了一声,幸亏这椅子十分沉重,让他不至于摔倒。
“跪好!”易堂生不满地喝了一声。耿少英立刻忍着疼痛跪直来,双膝稳稳地并在一起,心里默默祈求着等会不要再晃,否则老师真要生气了。
看耿少英跪好了,易堂生即刻抬起板子,重重地打了下去,责打声响在这个充满书香味的房间里,格格不入。
耿少英疼得双眼一闭,手脚都微不可察地一颤,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许自己出声。
之前第一下板子就在耿少英臀上留下了一小片绯红,现在两板子下去,红色肉眼可见地加深了一层,这板子的威力可想而知。但易堂生没有丝毫犹豫,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责打,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施罚。
不过五六下过去,耿少英就疼得五官扭曲冷汗直流,原本环着椅背的手紧紧抠住了边缘,指甲都抓得发白,仿佛已走到了疼痛的极点。
“啪!”
“啊呃!”耿少英忍不住喊出了声,牙关一松,剧烈的疼痛立刻从臀上一处扩散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喊着疼痛。
易堂生只是冷笑一声:“这就扛不住了?这么几下,才哪到哪?不是你自己拿板子出来的吗?不是自己脱的裤子吗?挨上打了又不高兴了?”
耿少英闭上眼,却没有眼泪流出来,是他自己拿的板子,也是自己脱的裤子,可是,从他站在书房的那一刻开始,今天就没有别的收尾不是吗?就算他不主动,难道老师不会逼迫他吗?一样的结局,他不过是选择了不那么难堪的方式。
一股酸苦气息在心底弥漫开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难过,也许是心酸,还有一丝丝委屈。可是他委屈什么呢?都这样挨了一年多了,有什么好委屈的呢?耿少英,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不要再盼望老师会心疼你,喜欢你,不要再期待老师会舍不得。
不要再等待这世上本没有的东西。
耿少英喉咙里突然哽了一下,听着像哭腔,却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对不起,老师,我不喊了,老师继续吧。”
易堂生忽然觉得耿少英有点不对劲,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疼狠了,也可能是装的,他还这么小,总是想逃避的。想到这,易堂生更生气了些,明明是小小年纪就能考上大学的小天才,为什么这么不长进?简直是浪费天赋!
“啪啪啪!”一连三下板子狠狠击上耿少英臀部,接连而来的麻木钝痛猛然冲开了他刚咬紧的牙关,让他再次喊了出来:“啊!!呜……”
这回是真的哭腔,太疼了,疼得屁股都没有知觉了,老师为什么能这么狠心?他是不是要打死自己?老师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心疼吗?
“闭嘴!”易堂生一声怒喝,打断了耿少英的哭泣,也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啪!”
“啊!”耿少英真的忍不住了,呼痛声不由自主,就连原本抱着椅子的手也本能地伸到身后要挡住伤重的屁股。凉凉的手指一触到屁股,立刻惊得一抖,屁股实在太烫了,像是生生被打熟了。
易堂生被他的动作气到了,眉头紧紧蹙着,觉得这个学生越来越没有规矩,受罚的时候也敢乱喊乱动,这要再不教训,明日不知还有何体统?想到这,易堂生气血上涌,顾不得叫他跪好,直接抓了他乱动的手,举起板子“啪啪啪啪”地砸了下去!
“啊!!”耿少英突然受了重击,猛地惨叫出声,就连屁股也到处扭着,想要逃开责打,被抓住的手无能为力,另一只手却抓上了老师的衣服,哭喊着,“不要,啊!!老师不要!救命啊!!”
易堂生一连打了十几下,实在被他乱动得打不着了才停手,又立刻甩开了学生抓上来的手:“还不跪好?!”
“不要,老师,我受不住了,求您了!”耿少英哭出了眼泪,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狼狈得很。
实在不是耿少英要逃罚,而是板子太重,方才没有章法地连续击打,已经让伤重的臀峰破了皮,其他地方纵使未曾打破,也是呈现可怖的紫红色。不管怎么说,这顿打都太重了。
然而易堂生仍旧没有松口,只是沉着脸色,道:“我说跪好。”
耿少英绝望地闭上眼睛,淌下两行新鲜的泪水,直直挂在白皙的脸庞上。他早该知道的,求饶从来不管用,老师如此厌恶他,每一次责罚都恨不得把他打死。他想起大学时收到老师的信,当时欢欣雀跃,以为从此有了可以依靠的良师,可是现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让他知道自以为是的严重后果。
他本不该来到这里,不该读研究生,也不该跟随老师。
身后传来开裂般的疼痛,他不知道是不是出血了,却知道今天不见血是不会结束的,反正每次都是这样,不是吗?耿少英垂着眼,看着老师的裤脚和鞋子,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木木地转过去,重新跪好了。
如果不是臀上的伤让人难以忽视,耿少英这模样简直跟刚开始受罚一样。
一样单薄的脊背,一样看似心甘情愿受罚的姿势。
在他转过身后,易堂生低头看了眼那伤,实在可怕,想他大约吃到教训了,也不欲太过为难他,只是规矩不能没有,因而沉声道:“再打二十,不许喊,不许挡,好好跪着,不然就重来,听见没有?”
“是,老师。”虚弱的没有欺负的声音。
易堂生眉心又蹙了起来,为什么耿少英现在受罚越来越奇怪了?好像是不愿意,又好像无所谓,看来还是跟程映泽那个小子混久了,总爱胡思乱想,心思也不花在正经事上,实在该打!
“啪!”板子落在已经破皮的臀峰处,疼痛不知翻了多少倍,耿少英紧紧咬着下唇,在心里默默数数,反正至少知道了是二十下,只要熬过去就可以了。
“啪!”易堂生站在左边责打,落在耿少英右边屁股上的力就多些,右边臀峰上那处破皮扩大了些,而左边破皮还只是一小块。耿少英默默数数,只觉右边屁股已经皮开肉绽了,想来定是流血了。
耿少英没有预计错,下一板子击上,右边破皮处果然渗了一小颗血珠,印在板子上,只是极小的一点,易堂生甚至没有注意到。
疼痛变成了一条河,绵绵不断的,时而有石子砸下来,就涌出更为剧烈的痛觉。耿少英浸在这条名为疼痛的河流里,意识渐渐融进了水中,散成了没有中心、只能被更重的疼痛推动向前的河水。
“十七……”耿少英嘴唇发白,连下唇也咬不住了,冷汗从额上滑到鼻翼渗进嘴角,咸的。
“啪……”
不知怎么的,那声“啪”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山谷里的回音,隐隐的,找不到发声的地方。
手上没力气了,但是耿少英还死死地抓着椅背,不能放开,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放开,但就是不能放。
好疼,好疼……
背后似乎是被扶了一下,他身子一晃,看见了老师,老师……
“下来,跪着!”
耿少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椅子上下来的,只知道浑身上下都疼麻木了,没力气了,根本就跪不住,只听见老师问知道错了没有,他机械地回答:“知道了。”
嘴边送来了水,耿少英低头,本能地喝了一些,意识也稍微恢复了一点。他还跪在老师面前,老师大约还在生气,可是他却仿佛听见老师叹了气。
怎么会呢?老师怎么会叹气呢?老师只会骂他。
“回房去,自己上药,歇着,伤好了来找我。”
耿少英眨眨眼,眼睫毛都湿成了一团:“是。”
当天傍晚,刘巍思买菜回来,碰上下楼的易堂生,笑着打了招呼:“师兄,您到哪儿去?”
易堂生是去给耿少英买吃的,那孩子疼得紧,家里的饭吃不下,又不能饿着。但这样的事易堂生总是羞于启齿,仿佛他承认自己愿意为了耿少英去买晚饭就会抹黑他的严师形象一般,因而只道:“找学生去,有点事。”
“少英怎么没跟着?您不在的时候我瞧他看书可认真,师兄可得夸夸他,这世界上就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乖的学生。”刘巍思知道师兄对少英严厉,每次都忍不住给那孩子说两句好话。
可刘巍思不说还好,一说又让易堂生想起古籍的事,立刻拉下了脸:“不知道乖在哪里!我就出去了三天,回来一看,把我收藏的清本弄了这么大一个印子!气死我了!说了多少次看这些东西要戴手套,居然还能给弄脏了!上午教训了他一顿,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刘巍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完全拧成了一团,少英平日就爱干净,对书本也是珍视万分,怎么可能弄脏古籍呢?再说了,少英是谨慎稳重的人,不至于这么毛躁。像师兄讲的这么不讲究不妥帖的人,刘巍思只能想到一个。
“师兄,我看未必是少英弄的,少英怎么会弄脏古籍呢?您没好好问问?”
“除了他还有谁?我那些本子就只许他一个人看,今天上午问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他自己承认的!说是给忘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刘巍思脑子一转,当即了然,大约是少英替程映泽那兔崽子白白挨了一顿打。可就算现在跟师兄说也不管用了,少英挨也挨了,万一说出去还给少英带出个隐瞒的罪名,那还有得罪受。刘巍思沉默一会,笑说:“少英还小,师兄慢慢教,肯定能教好的,不必太着急了。”
易堂生惦记着耿少英还没吃东西,不再多说,赶紧挥挥手:“你回去吧,我得走了。”
“师兄慢走。”看着易堂生匆匆离去的背影,刘巍思眸色暗暗,叹了声气。
这天晚上程映泽和时清兰约会去了,没回家吃晚饭,在外头恋恋不舍了好一阵才把女朋友送回学校,然后匆匆回老师家。回到老师家时已九点多了,可有人在等他。
“老师?”程映泽轻轻关上门,一边换鞋一边问,“怎么还坐这?不赶紧歇着去?”
“程映泽,你过来。”
程映泽熟悉老师这个语气,一般这么不冷不热地说话,就是他犯事了老师准备找他算账。可是就因为太熟悉了所以奇怪,他最近很乖啊,根本没有犯事,老师怎么也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程映泽穿着拖鞋走过去,到老师身边站着:“老师。”
刘老师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去你师伯家看古籍了?”
师伯,古籍,这两个词一联系,程映泽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了,当即叫起来:“他发现了?!少英没把古籍藏起来?”
“什么藏起来?”
“哦,我跟少英说,只要把古籍原样放好不要跟易老……呃,不要跟师伯提起来就好,这样等师伯发现也是很久以后了,他也不能赖别人!”程映泽很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可是又十分可惜少英没有听他的,“少英怎么说了呀?一定是他看到古籍弄脏然后来找您告状对不对?”
刘老师这下更气了,原本以为只是弄脏古籍而已,想着打几下,叫他长个教训就成,没想到还有唆使少英隐瞒的事,这可真是……
刘老师抓过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身上一带,让他站立不住趴在自己腿上,随后隔着裤子就“啪啪啪”给了他几下巴掌:“你自己听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看古籍不洗手不戴手套,弄脏古籍了不想着认错补救,倒是一个劲地想怎么把事情瞒过去!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不是,”程映泽挨了几下不怎么疼的巴掌,预感到如果不认错,还有一顿好打等着自己,于是立刻墙头草一般放弃了自己的小聪明,“老师,我知道错了,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现在去给师伯道歉吧!”
“别,用不着,你师伯见你一回就短一个月的寿命,你有什么道歉的话跟我说,我转告他就行。”
程映泽五官团在一起,一副逃不过的失望表情,正想着找什么办法溜掉,却忽然感到身后裤子被扯开了,立刻警铃大响,一手往身后屁股一捂:“老师!我,我去拿戒尺!”说着就要起身。
刘老师大手在他腰上一按,又把学生压了回去,接着从背后沙发缝隙里扯出戒尺来:“就不劳烦大驾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想着要收拾你,戒尺我当然是拿来了的!”
不是吧?那岂不是完全逃不掉了?不行,快想想,能不能减轻一点罪责?“啊,老师,这件事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您要不要先听我陈述一下?”
“映泽,”刘老师语气严肃了许多,以至于程映泽都收起了那贼眉鼠眼的左顾右盼和手上的小动作,“你是聪明人,你每次犯事都说知道错了,我也知道你是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但是就算你认识到了又怎么样呢?你嘴上说着以后不会了,但其实你心里一点也没有认可这些规矩。所以我也不想浪费力气跟你说你怎么错了,我打你是要让你知道,在你的规则之外,我也有一套规则,你可以不认可,但为了这一声老师,你必须得服从。但如果,你连单纯的服从都做不到,那其实你在我这里和其他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明白吗?”
程映泽双唇一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口。
他明白,老师已经为了他做了许多让步,这些皮肉之苦只是用以证明他是老师的学生,可是这样的责罚意义又在哪里呢?
这是我进入这个师门必须付出的代价,程映泽在心底说,我一脚跨入这个师门,就不仅有了老师,还有了师爷,诸位师伯师叔,许多师兄师姐,以后还有师弟师妹。这样大的师门,连带着它的生存规则、利益分配都与我息息相关。纵使我不想要,也不能拒绝。
那老师呢?收了我这样的学生,是不是更为难?师爷和师伯会不会责怪他教不好学生?别人会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老师没有眼光?程映泽想起自己犯过的一大堆错,不知道是不是他每次一犯错,老师都背负着莫大的压力。
“老师,我让您很丢脸,是不是?”想了许久,最后出口的成了这样一个问题。
刘老师原本是有些愤怒与无奈的,可听了学生这一句话,先是一怔,随后想到是这孩子过度解读了,便摸摸他的头,道:“没有,你没有让老师丢脸,你在老师身边的每一天,老师都很高兴。虽然你顽皮淘气,有时也强硬执拗,但是这都是你。你愿意在老师面前展现真实的自己,老师觉得很荣幸。”
程映泽眨眨眼:“真的吗?”
“真的,映泽,你不知道你的到来给了老师多少惊喜,老师始终感谢你,为了一面之缘来到我的生命里。”
程映泽感到眼睫毛有些湿润,视线也模糊了些,不敢抬头,生怕被老师看到了丢人,只一个劲盯着沙发,睁着大眼睛,省得等会真有眼泪掉下来:“那老师打吧。”
这下刘老师就不明白了,带着笑意问:“怎么又不想着逃了?”
“我也觉得很高兴,虽然老师骂我打我,但是我知道老师爱我,包容我。我以后可能还会犯很多错,但是我也愿意挨老师的教训。”
“倒是把以后都想好了?”
程映泽伸手扯了几下裤子,嘟囔道:“我不长进嘛!”
刘老师笑了,一巴掌拍在他扯掉了两层布料的臀上:“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程映泽知道老师准备动手,也不再耍嘴皮子,两手交叠放在沙发上垫着下巴,等着戒尺落下。
刘老师一手轻拍着学生的臀,一手拿着戒尺,道:“道理你都懂,我也不浪费口水一条一条跟你说了,整件事,罚你五十戒尺,下回见了你师伯和少英,好好道个歉认个错,以后看古籍,不管是谁的,都记着戴手套,不要污染古籍。教训你,你要放在心上,但不要束手束脚,老师无论如何,不会对你失望,不会不喜欢你。”
“我知道。”程映泽想到戒尺上那几个字,默默道,我是你儿子嘛!
这一句想完,身后的戒尺立刻“啪”地抽了下来,程映泽条件反射似的一缩屁股,“嗷”一声嚎了出来,花了两秒钟扛过这点疼,才又放松下来。
刘老师既无奈又好笑,好在都习惯了,就随他去吧,看他身体重新放松,才抬起戒尺又责了下去。
颇有些陈旧的屋子里,一“啪”一“嗷”,偶尔夹杂着几声“疼疼疼”,戒尺就这么一起一落,在程映泽那个屁股上一层一层上色,就跟人家房子装修似的,刷了一层,不够,又刷一层,总得厚厚实实地盖住墙壁的颜色,这油漆刷得才算成功。
刘老师这装修功夫也还可以,先五六下一轮,给屁股上个底色,再一层一层加深加厚。这欠揍的屁股随着戒尺的起落凹下又弹起恢复原状,偶尔也一紧一松地试图缓解疼痛,但都没有多大用处。五十戒尺打完,深红色严严实实盖住了屁股原本的白皙。
“嗷呜!”程映泽心里数着数,知道打完了,伸手在屁股上一摸,滚烫滚烫的,当即大叫起来:“老师!我的屁股打熟了!”
“胡说八道!”刘老师放下戒尺,拿过一早准备的药酒给他擦了点,“晾一会再穿裤子,挨了教训自己要长记性,知道没有?”
“知道了,老师给我揉揉。”
“这么大个人,撒什么娇?”
“老师~揉揉嘛~”
刘老师架不住他这么可怜兮兮的语气,白了他一眼,随后还是轻轻地揉了起来。可揉着揉着,刘老师也禁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宠程映泽了,不然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怕?可是怕了也不好,像少英那样成日战战兢兢的,倒宁可程映泽还是这个样子。
“老师想什么呢?”许久没听老师出声,程映泽问。
刘老师笑笑,道:“老师在想,比起懂规矩,还是你高兴重要些。”
“那当然。”程映泽很得意,连屁股的疼都减轻了几分,大谈起自己的见解来,“老师,其实我不是不愿意守那些规矩,您如果要我懂事,我也可以做做样子,可是我觉得,好像我们并没有去思考那些规矩是怎么形成的,是否适合现在的环境和不同的人,如果只是把一些以前人说过的话照搬不误地套进来,那岂不是教条主义了吗?我们是读书人,最应该学会反思,不然就是读死书读成书呆子了。您说呢?”
刘老师欣慰地点点头,他没有看走眼,这孩子虽然欠揍,却是顶会想事情的,这世上的枷锁束缚太多了,但敢于去冲破的人太少。
“是这么回事,那你反思出什么来了?”
程映泽稍微侧了侧身,可以看见老师:“很多规矩或者说观念都是沿用封建时代的,忠孝啦,尊师重道啦,孝顺父母啦,我也不是说这些不对,只是那都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提出来的,他当然强调下位者对上位者要服从。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说尊师重道,可也得说老师爱护学生,像老师这么喜欢我的,我才打心底里维护老师,要是像……反正,要是对我不好的老师,我一点也不尊敬他!”
刘老师知道他想说谁,只是不好说破:“可是,映泽,每个老师爱护学生的方式也不一样的。”
“可是爱护应当被感受到,对吗?如果学生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这是不是爱护呢?”
“有时候一下子感觉不出来,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就像你们上中学的时候,老师管着你们,你们也不喜欢,但是以后就会感谢老师了。”
“不是的,老师!”程映泽最不喜欢这样开脱,“中学那些老师很粗暴地管我们,说话了就骂我们,迟到了就罚我们扫地,考差了就罚我们抄书,就算我考出了好成绩,以后有了好工作,我也不会感谢他们的,因为那个过程对我来说太痛苦了。不要说什么为了一个好的未来必须要努力的话,对于我来说,现在是唯一的现在,为什么要牺牲我唯一的现在去换取一个飘渺的不确定的未来?有些人长大以后感谢老师,要么是老师真的做过什么很让他感动的事,要么是时间太久了,他把那些痛苦都忘了,如果有人感谢痛苦,感谢给他带来痛苦的人,那他一定是太蠢了!”
刘老师被他这番话震惊了。他早就知道这孩子不一样,可今天才知道,这孩子的深刻和独特,绝不是别人看点书就学得来的。他的思想,他的人生哲学,都是反叛的,也是珍贵的。刘老师看了他一会,最后慢慢把他抱进了怀里:“你说得对,说得对呀!”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程映泽在一个下午见到了耿少英。当时正是快要上课,教学楼里学生上上下下的,程映泽一看那个熟悉的背影便追了上去,大喊:“少英!”
耿少英回过头,见到程映泽,淡淡笑了下,问:“你也上课?”
“对啊,”程映泽也不嫌丢人,周围这么多人也不避,抓着少英的手就诉苦,“我问你,你是不是告诉你老师古籍的事了?他到刘巍思那告了一状,老师又打了我一顿,疼死了!”
耿少英听得云里雾里,每迈上一级台阶眉头就皱得深一分,眼里的疑惑也越来越重,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估计是老师遇到师叔,说了这事,师叔又猜到是映泽干的,于是就打了他,大概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所以师叔并未告诉他太多,最后事情就成了程映泽口中那样。
也好,要是映泽知道太多,闹起来,谁也不好看。
耿少英舒展眉头,笑说:“你每次都这样说,其实师叔都没舍得教训你。”
“哎,你呢?你老师有没有为难你啊?都说是我弄的了,他不会打你吧?”
耿少英笑容忽然僵硬了些,但还是勉强勾着嘴角:“没,没有,老师骂了我几句,让我以后注意。”
“那就好,他要是还打你,我就去跟他吵架!”程映泽想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这就换了话题,“我怎么好多天没见着你人?你都上哪儿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么多天,当然都是在养伤。耿少英不比程映泽,有刘老师的宠爱,他就算趴在床上养伤,也得看书写论文。能在老师家里养伤,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但他没有告诉程映泽,只说:“我在老师家里写论文呢,老师催得急,我就住在老师家里了。”
“哦,那写完了吧?”
耿少英点点头。程映泽一下笑开了:“那下了课咱吃饭去?叫上阿兰,不对,阿兰去做志愿者了,那咱俩去吧!”
“好,”耿少英答应了,“我先去上课。”
程映泽朝他挥挥手:“下课了楼下见啊!”
耿少英走上了半层楼梯,回过头来笑着冲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