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醒过来,已是比试结束三天后。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看到扶摇山顶的槐树依旧葳蕤,树下的陆流逍奄奄一息。
二十年前,扶摇尚在筑道三阶打转,她不通修炼章法,全凭天分和本心,那日路过扶摇山,是要去广和宫求学。
翻过扶摇山,可以少走一天路程,她囊中羞涩,好在脚程快,早一天到广和宫,就能省五个大饼。
夜里爬山,到了山上时恰好天光微亮。入了筑道,五感已经比凡人敏锐许多,她停下脚步,不敢再动,再仔细听听,像某种野兽浅浅的呼吸。
扶摇合掌默念,在心里拜了八方神仙。她倒是不怕野兽,但是担心遇上灵兽,以她现在的本事,若是大型凶猛灵兽,必是她死兽活。
一片寂静中,一声轻轻的咳嗽打破了一切恐惧。扶摇顺着声音一路摸去,看到了浑身伤口,遍身血痕的陆流逍。
她摸了摸脉象,虚浮,但也不是不能活。
扶摇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喂,能睁开眼睛吗?”
陆流逍轻抬眼帘,露出一双如墨般漆黑的瞳孔,毫无生机,弥漫着浓郁的死气。
“要是还能动,就眨两下,不能动就眨三下,明白?”扶摇说完,喊了一个开始,“三、二......哎,怎么回事啊?”
刚喊到“三”,陆流逍便闭上了眼睛,扶摇再次轻拍他的脸,已经没了任何反应,但是探一探鼻息和颈脉,又还有一口气。
“是我疏忽了。”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过了半个时辰,一张用软柳条编起来的藤网落在了陆流逍身边。
“你伤成这样,剩的这一口气得撑着。我弄了张网,把你拖到山下,等进了山水镇,寻个好医修,活下来不成问题。”她边说边搬人,憋足了劲,反复折腾了七八次,这才将人拖到了藤网中。
“要不然都说死沉死沉,这还没死就这么沉了。”她这边刚嘀咕完,就和一双漆黑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人又咳了几声,挣扎着起身,看样子是要从藤网里翻出来。扶摇刚涌上来的尴尬荡然无存,急忙压住他半边肩膀。
“不用救我,我想死。”
扶摇当时已算得上走南闯北,仍然被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撼动了。她活了十几年,每一天都在想怎么活得更好。沿街的乞丐想第二天吃得更饱,城内的富商想第二年挣得更多,可是现在有一个年轻人,却想去死。
“你想死,我想救,这也不是什么冲突。但是你现在打不过我,只能听我的。”
话撂下,又觉得实在硬邦邦,顿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
“等我救活你,你再找机会寻死吧。”
紧接着一记手刀落下,陆流逍又只剩下了浅弱的呼吸。他身体虚弱,只用她一成力气,即可换一个路上清净。
拖着一个人,下山的路走得不顺畅,好在扶摇山势并不崎岖,磕磕绊绊也顺利到了山水镇。
一天一夜后,陆流逍再次睁开了眼睛。入目是狭小的房间,室内罗列着大大小小的簸萁,各味药香直冲鼻底。
扶摇刚打完一个哈欠,眼睛里沁出的泪痕还未擦干,“你醒了?身体感觉如何?伤口处可有异样?我找医修过来再给你瞧瞧。”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躺在床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插嘴回一句话。
陆流逍漆黑瞳孔闪过一丝不自在,神态有些魂不守舍。“你哭了。”他抬手指了指扶摇的眼角。除了母亲,他从未见过其他人落泪,眼泪于他而言很陌生,但是又让他觉得安心。
“你一直不醒,把我急哭了。为了给你治病,我最后的半颗灵石和五十枚铜板都搭进去了。”扶摇开始胡说,但是她也没说错,钱确实都花在他身上了。
陆流逍沉默地听完,过了一会儿,强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扶摇看他这副架势,以为他当下就要去寻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拦下,毕竟当时已经允诺他。
结果他只是坐了起来,摸索了一下左手食指,没找到什么,转身去翻身上剥下来的外衣。
扶摇静静看着,屏息凝神,当他摸到空无一物的手指时,她几乎忍不住要坦白了。
“给你,都拿上吧。”陆流逍递过来两块玉佩,见扶摇愣着不伸手,索性把她胳膊扯了过来,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将一方一圆两块玉壁塞到了她手上。
“……你方才没找到的扳指,我卖了。”沉默良久,扶摇说。
“正好。”陆流逍回得很从容。
“我在另一条街上找了家客栈,住得是上等客房,用的是卖扳指得来的钱。”
“无可厚非。”话接得比上一次更从容了。
“医修说,加半颗灵石能给你换一间卧房,我没同意,给你选了不花钱的储药室。”
“应该的。”语气丝毫未变。
扶摇仰头,吐出一声长叹。这下真完了,人好了,脑子却坏了。
最后,扶摇还是找了辆马车,把他送到了客栈。
陆流逍当时已臻炼道四阶,身体恢复很快,在客栈休养了两天,已经可以凭窗远眺,眼中呈现出必死的决心。
自他清醒后,扶摇不敢独自留他在房间内。她一日三餐在他的房间内解决,生怕刚救回来的这条命二话不说就杀死自己。
“你已到筑道三阶,还不能实现辟谷吗?”他声音还有些喑哑,说出口的话平白添了几分攻击性。
扶摇刚吃完一碗米粉,手上的酱肉饼还没送到嘴里,听到这番话倒是有些愣住了。
“不吃也行,但是我爱吃。”她表情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陆流逍坐到她对面,张开一只手,扶摇又愣住了,她微微歪了下脑袋,疑惑地看向他。陆流逍翻转手心,细长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那张酱肉饼。
扶摇这才明白。她哈哈笑了两声,慢悠悠地从边上开始撕,肉饼劲道,显得她动作更慢了。陆流逍两指并拢,凭空划了一下,那张饼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分成了均匀的两块。
扶摇看着手上顿时少了半块的饼,心里苦又不好意思冲着他发泄。这买米粉、肉饼、桂花糕、糖葫芦和炒栗子的钱,都是陆流逍的钱。
在山水镇磋磨了半个月,手上的钱也花了大半,陆流逍的身体完全恢复,扶摇开始收拾行装。她算了算,从这里到云岭,走得快也得三天,从云岭登广和宫,又得一天,不能再耽搁了。
陆流逍环臂倚在门边,一言未发,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这半个月大多数时刻,都是这样的场景。她絮絮叨叨,他常常点头,偶尔应和一句,像一道会说话的影子。
“我叫扶摇,你叫什么?”临走之前,扶摇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尽管萍水相逢,但也算过命之交,若是他执念不改,遇上坟头时还能给他烧一刀冥纸。
她的脸近在咫尺,因为笑得开心,露出几颗上牙。他从不曾这样笑,那会被诟病为“不甚得体”。
“陆流逍。”他轻轻地说出口。
扶摇点点头,背起行装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好像又想起什么,侧身转头,双手扒住了另一边的门。
“陆流逍,下次再见。”话落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只觉身体被钉住,灵脉好像漂浮在水中,寻不到落点。
一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人,被救了一命,他的救命恩人贪食爱财,却在临别之际,告诉他还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