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东风卷着热□□遍了京城大地,然而蒲府正殿之中,却似过了一场冬。
夏府自是不敢在蒲文正面前挂相,打碎了牙也只能咽到肚子里,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又灰溜溜地走了。
夏子衿叩首拜谢,一如那年的她将替夏如梦嫁入牧府之时。
回程的马车上,夏子衿望着窗外,脸上虽无甚喜怒,但那一双剪了水的眸子却和窗外含苞待放的海棠骨朵儿融在了一起。
蒲问墨还从未见过她这幅神情,唇角竟不知不觉地扬了扬。
“我糟糠之妻没了。”
“夏如梦非你良配。”夏子衿闭了眼,蜷臂枕在窗棱上,“你若娶了她,才真是龙潭虎穴。”
“为何要叫玉阳?”
“随口胡诌。”她淡淡道。
夕阳西下,余晖将她乌黑的青丝镀了一层金辉,蒲问墨瞧过去,倒觉得还真像大漠里一朵向阳而生的小花。
车马疾驰在一片花海,掠起阵阵微风,吹摆起少女洁白的衣袂,而后落在蒲问墨的鼻尖,留下一袭不知道是谁的花香。
两人的成亲准备了半月,虽不似嫡子那般风光隆重,但蒲文正毕竟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宾客一下子倒也来了不少,洋洋洒洒地铺了个大排场。
夏子衿坐在梳妆台前,镜中人身穿金蝶嫁衣,头簪金钗步摇,映红桃花面,倒是与她嫁牧野那日无甚差别。
牧野,我嫁人了,等不到你了,她暗暗地想。
红盖头缓缓遮住了视线,只听嬷嬷抬高嗓门喝了一声。
“吉时已到,迎新娘子喽!”
门外响起一阵女儿家的嘈杂,不一会儿,蒲问墨便挣脱人群拍开了她的门,他冲得猛,完全没料到映入眼帘的是那样一张画面。
半张白瓷般圆滑饱满的鹅蛋尖,之中一点朱唇似高枝头上的樱桃。
他怔住了。
蒲府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两人拜过高堂,夏子衿便被蒲问墨打横抱回了寝屋,蒲问墨走后,她径自摘下盖头卸了珠钗,缓缓踱至窗前,拇指覆上系着红穗的小腰牌。
一下。
两下。
三下。
“啊啊啊啊死人了死人啦!!”
大堂上瞬间响起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之声,蒲问墨破门而入时脸上仍蒙着面纱,对外只称三公子不能见风,然此刻一双眼睛却红得吓人。
他险些没站稳,夏子衿寸步上前扶了一把。
“死的是谁?”
“几……几个村夫。”
两人赶到院中之时,宾客已经走光了,地上躺着三四个身材精壮的汉子,面色紫乌,嘴角淌黑血。
“玉阳花。”夏子衿道。
“你的人?”
大殿上仍挂着喜气洋洋的红,蒲文正猛地扣上册子,抓起手边一个瓷盏就摔了出去。
“到底是谁让他们进来的!”
他翻遍了今日前来的所有宾客名录,愣是没查出这几人的来头。
黑衣探子小跑赶来:“大人,据说只是路过的几个讨酒喝的莽夫,不知他们身上被下了什么毒,酒一下肚,毒便发了。”
下毒,吃酒,毒发,莽夫,蒲文正紧锁眉心,半晌,布满皱褶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炸了开。
寝屋。
“旧部讨喜酒一杯,却惨遭毒手,这是让你受千夫所指,好一个杀人诛心。”夏子衿道,“玉阳花累积成疾,他们早就种下了种子,如今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天边又卷来了乌云,凉风习习吹起红纱帷幔,窗外狂乱的花影投在屋内,阴得有些刺骨。
她起身关了窗,而后踱至蒲问墨身前,伸手揪住他一片衣襟:“可是此毒乃玉门关秘术,多年来驻扎在那一带的只有北大营,而今你和你的部下却全部遭殃,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你也懂此毒,那你什么人?”蒲问墨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方才残存的一丝慌乱转瞬而逝,又变回了那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夏子衿转为掐住他脖子:“我真想——”
哪知蒲问墨却就着这个姿势,捏起一只酒杯与她喝了个合卺酒。
“谋杀亲夫?”
“…………”
红烛燃尽,两人和衣而眠,夏子衿已经十余年没与人同过榻,一时间竟对身旁有个人这件事不太适应,半晌,只听头顶传来一声低叹。
“我该怎么办?”
“你该去治治脑子和嘴。”夏子衿翻了个身。
蒲府这一夜在紧张中度过,待到早朝上风平浪静,蒲文正总算松了口气,两人用过了膳,便启程回了宅。
“当年北大营兵败后不过一天便传进了圣上耳朵里,如今这京城脚下,尚书令家死了人,却是半点水花也没有,真是稀奇。”夏子衿道,歪头看向蒲问墨,“看来有人比我更想谋杀我亲夫?”
“那我亲妻可要伤心了。”
没过多久,马车行至宅子门前,霍如一见人来便立马上前跪了,蒲问墨眉头一锁,匆匆赶去了书房。
“将……主子,朝廷今日暗中杀了不少人。”
“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
“可是兄弟们体内之毒已危在旦夕,就算他们现在不杀,毒发也是早晚的事。”
而如今民间根本无医可请,大漠中九死一生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走到尽头。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直到门外一阵刺鼻的药味熏得人头昏脑胀,蒲问墨才打开了门,霍如未曾见过夏子衿,一声怒骂还未出口,便被蒲问墨的扇子狠敲了头。
小炉中倒出褐色药汁,他一把端过来咕咚几口咽了。
“圣上面前,可知该怎么表现?”夏子衿问道。
“圣上从未说过要召见我。”
“朝中已经对你起了疑心,这趟鸿门宴只是早晚的事。”
果然,酉时便有宫人带了一众侍卫来宣了圣上口谕,似盯着笼中困兽一般,只给留了更衣的时间。
公公看着两人出来后冷笑了一声,才委身进了另一台轿子里。
宫宴设在了芙蓉殿,歌舞升平,玉盘珍馐,浑身挂着铃的楼兰美女跳完了最后一曲,引得满堂喝彩。
“蒲公子到——”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芙蓉殿霎时安静了下来,只见车上下来一男一女,蒲问墨特意找了一身旧衣服,要多草包有多草包,两人执着手,面上都蒙着纱。
“草民蒲问墨携妻夏氏,参见皇上。”
“蒲公子快快请起,今日朕特设了这宫宴,实则也是为你。”赵俨抬高了声音说道,“诸位爱卿有所不知,蒲公子前些日子大婚之时明察秋毫,毒死了几个北大营余孽,也正因如此,朕才能有机会肃清军队,铲除其余党!”
文武百官拱手相贺。
“皇上英明神武使得国泰民安,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实乃草民之荣幸。”蒲问墨跪道。
赵俨朗声大笑,双指一曲,叫身前的宫女斟满了酒樽。
“那既是如此,今日朕这第一杯酒,便赐与你来喝,就用朕的酒樽。”
宫女将那酒樽放于托盘上,又呈至蒲问墨身前,而他却退了一步,道:“皇上,草民自幼身体羸弱,实在不便饮酒,还望皇上恕罪。”
殿下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蒲问墨身上,赵俨微微收了笑容,转头衔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你二人来赴朕的宫宴,却一直带着面纱,连朕赏赐你的酒也不肯喝,敢问蒲公子得的可是什么病?连朕都没资格一睹尊容?”
此话一出,殿前文武百官登时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朕还听说,前几日蒲夏两家的联姻也事出有妖,朕没空过问,你们真当朕是三岁孩童,什么都不懂吗!”
“来人,把他二人的面纱给我摘了!”
那方才接二人进宫的公公擒着笑,一把扯去了二人面上的纱。
众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夏如梦早已憋不住眼泪,身子瘫软在地上,蒲问墨的面纱之下则遍布着红疹,有些已经露出脓水来,看着直叫人反胃。
他无措地看着周围人或惊恐或诧异的眼神,咽下了口唾沫,手脚并用地去拿那酒樽。
“皇命不……不可违,草、草民谢、谢主主隆恩。”
他露出宽袖下那满是红疮的手,颤抖着举着那酒樽一饮而尽,而后长磕而下。
檐上的霍如憋笑憋得直锤腿,心道这夫人真是高啊,他整理好一旁还没凉透的弓箭手尸体,将他们摆弄成蓄势待发的姿势。
赵俨蹙了蹙眉,准他将面纱戴上,他这样不好动筷,案上的吃食便一粒也未进。
不一会儿,殿上便涌进数个赤身铠甲的精壮汉子,手执长剑盾牌,高亢地喊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们踏着步子列开阵来,剑光直直地晃进蒲问墨的眼睛里,蒲问墨神色茫然,只觉脚痒,便伸进鞋子里掏了掏,俯身的一刻,耳边蓦地蹭过铮铮剑吟。
他手隐在宽袖下一弹,一枚小石子便自袖中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那人脚踝,少年脚下一崴,一时受不住力,一把长剑就将蒲问墨身前的案几劈成了两半。
有人惊叫,有人起身,身侧的夏如梦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蒲问墨趁着之乱迅速隐身而出,随门外的霍如策马离去。
天空又要下雨,夏子衿一手执书,一手捏着一颗白子。
白子落,她捡出几颗黑棋,窗外一阵凉风袭过,蓦地吹灭了桌前的蜡烛。
她放下书,闭目躺在床上,混乱的思绪扰得她心烦,但她实在太累,竟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阿爹的笑脸只能在梦里见得到。
那宽厚的大掌捏着一只小手,将她纸上画的七扭八歪的蛐蛐写成了横平竖直的小楷,她咯咯地笑着,一转眼,书上落了一大片黑血。
“阿爹,你怎么了阿爹!”
“朝廷要我……不得好死……北大营……呃……”
小子衿费力地摇着阿爹的身体,可是无济于事,阿爹的口眼鼻耳都渗出血来,仿佛顷刻之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鬼怪。
“青州杨氏,不得好死!”
“青州杨氏,不得好死!”
“啊!”夏子衿惊坐而起,却忽然撞进身前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面前之人凉气未消,伸手将她稳稳抱进了怀里。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