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已散,澄澈的月光照进屋内,映亮了夏子衿的视线,她在这真实而坚定的触感中恍神了须臾,才慢慢从噩梦里抽离出来。
“都结束了,别怕。”
“圣上都说了什么?”
蒲问墨便把席间发生的事简单地叙述一遍,夏子衿点了点头:“夏如梦呢?”
“受了惊吓,已经送回去了。”
她嗯了一声,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时只觉蒲问墨身上那股飒爽凉风的味道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甜腻的脂粉味,于是便推开蒲问墨,“你身上脏,去沐浴。”
“好。”
他起身命人备了热水,不久浴室里响起哗然水声,夏子衿无心再睡,便就着帷幔的缝隙看他,水珠滚过健硕紧实的背脊和背上狰狞可怖的伤疤,凶狠,野蛮,像大漠狂沙之中飞舞的长枪弯刀,她眉头一蹙,一下子就想起了牧野。
水声渐停,帷幔骤掀,扑鼻的松香将两人包围,蒲问墨个头高,一躺下便占了大半的床,夏子衿的视野便再也不能容纳别的东西了。
“圣上疑心未除,此番只怕是更为恼怒,我们静观其变。”她道。
“嗯,睡吧。”
呼吸声渐息,窗外泛着蝉鸣。
赵俨盯着空荡荡的门扉,被这满树叫的臭虫子扰得心烦意乱,他抄起长剑,从龙塌上一跃而起,飞身朝向那群舞剑的少年,随着一声暴喝,之中一人眨眼间人头落地,血柱四射,溅红了他半张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紧咬着牙,双目红得充血。
这天下是他的!他的!他的!
“如此浮躁心性,我教你的书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席下一人缕着长须,怒目睨着他。
“可是你方才也见到了,他长那副样子!”
“那又如何!”康州子猛地一拍桌,“眼见就一定为实吗?”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他站起身,踩过大片血污,走到赵俨面前:“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误,你如此打草惊蛇,引得所有人都会对你忌惮三分!”
康州子夺过剑,铮地一声钉在了地上,“蠢货!”
“老师……”赵俨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狠狠地捏紧了拳。
一夜无梦,夏子衿醒时只觉神清气爽,身侧的被褥尚有余温,但却不见蒲问墨人影。
不一会儿,霍如才神色匆匆地来报:“禀夫人,京中突然传开了公子和北大营有染,现在正有大批游民堵在门口。”
“详说。”
“谣言是一夜之间起来的,很快就传遍了,有人说公子与北大营蝇营狗苟,有人说公子是背信弃义的北大营余孽……”
夏子衿蹙了蹙眉,起身去了书房,蒲问墨正对着窗子负手而立,听见门响便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的一瞬,都从对方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城南近日流民多了不少,你且随我去施粥吧。”夏子衿道,从一旁拿起一个斗笠戴上。
霍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门打开,他挤在门板和叫嚣着的流民中间,举着手,五官都堆成了一团:“乡亲们呐,我家主子他不在家,他不在家!”
“蒲问墨与北大营狼狈为奸该死!”
“蒲问墨两面三刀奸佞小人该死!
“该死!”
“该死!”
“该死!”
脏兮兮的人群快将霍如挤得吐血,他算着时间,朝着远处望眼欲穿地看去,终于从那个方向跑来了两三个人:“快,那边有粥!”
如同饿狼看见腐肉,那些人瞬间如同打了鸡血,争抢着朝人来的方向奔去,霍如终于松了口气,倚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
夏子衿将药炉也一并带了去,本想着能照顾到蒲问墨旧部,顺便也不耽误他用药的时辰,但怎料那群流民见到药比见到粥还要眼红,不管三七二十七抢来就喝,蒲问墨凭着一身力气才勉强守住了自己那碗。
他只知道如今看病艰难,怎料连吃药都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借着煎药之际,夏子衿觉出了蹊跷,她拉过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问道:“老妈妈,你可知这京中有一人名为蒲问墨?”
这三个字刚出口,那老妇人便仿佛被触到了某种机关一般,眼神瞬间变得愤恨:“蒲问墨与北大营狼狈为奸该死!”
“那你可知道北大营驻守在何处,领头的将军又是何人?”
“是……”老妇人眯着眼睛思索起来,像是努力地回忆着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无奈地摇摇头,眼神呆滞地,喝干了碗里的药汤。
这便是了,夏子衿心头一震,这帮流民之中尽是老弱妇孺,这些人恐怕是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又怎么会一夜之间倒戈一片,大肆议论起蒲问墨与北大营的关系来!
他们的猜测果然不错,北大营能沦落到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地步,与如今的局面根本就是如出一辙!
牧野鞠躬尽瘁了一生,便是在这样处心积虑的阴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吗,夏子衿一想到他,心口就传来一阵钝痛。
“谁教你们这么说的?”蒲问墨上前一把抓住那老妇人皮包骨的手问道。
但是于事无补,除却那口号一般的讨伐,剩下那些口齿不清还夹杂着各地的方言的嘀咕无人能知晓,仿佛一群嗡嗡的蜜蜂一般。
施药之事本为无心栽柳,但成荫的速度之快也是他们始料未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施粥摊便围上来越来越多的人。
蒲问墨怕打草惊蛇,当机立断遣人送来几副普通风寒的药,又混着点安神药熬了一锅,趁人不备之时一把捞过夏子衿上马离开了。
城郊有一处难民岗,无非是一个可容纳千人的大坑,遍布着随处可见的鼠洞和蚁穴,十余米开外便能闻见一股奇臭。
几个身穿宫服,带着面罩的人端着簸箕走来,看到那一袭衣裳,那些神情呆滞、半死不活的人眼中迸射光亮,张大了双臂像是等着迎接神佛的洗礼。
“亡命之徒!”
“奸佞小人!”
“该死!”
他们上句不接下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口号,簸箕向空中一洒,棕褐色粉末便飞扬空中,下雨一般地落在坑里。
可那不是土,是他们唯一可以活命的东西。只见那药雨落在地上,便立刻有人捧起一抔抔土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他们或舔着脚趾缝,或头埋在地上,生怕错过一点,宫人掩了掩鼻子,转身正欲回宫。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人却突然瞥见角落里一人手中捧了一片翠绿的叶子,他似是怕被人发现一般,鬼鬼祟祟地走近一个奄奄一息地小女娃身边,将那片叶子凑至她嘴边灌了下去。
砰地一声,他和他手中的叶子便被踢翻在地,宫人在他绝望地大吼中拾起那片叶子,闻到了上面的药味。
“哪里来的?”
男人磕头如捣蒜:“官爷……求求你……求求你了官爷!”
“我问你哪里来的!”
“城……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