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划破玻璃窗,不动声色地抚摸生者安静的睡颜。
纪若睫毛微微抖动,投落下阴影不安分地晃动,是睡醒的前兆。
过分的光亮令人难以适应,她眯了眯眼。
纪若缓缓坐直了身子,她正躺在一办公椅上,身侧的药用品成排成柜,离得最近的桌子摆着一本病案本和几张空白假条,黑色签字笔夹着,倒是整整齐齐。
放眼望去,她发现与她一处的施宇祈,人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躺着,看着样子也是快醒了,纪若没打算先叫他。
她借力站了起来,顺带低头瞥了眼桌子上的病案本,不过本子上没记什么东西,她便转头打量其他东西。
桌子上竟还有一个电子钟,像是关机着,她取了下来。刚一到手,那屏幕便亮了起来。
竟是个待机的,纪若看了眼时间。
现在六点。
她有些迟疑地拿起刚刚瞥了一眼的病案本,翻了一页,里面赫然是一列列的班级、姓名、病况。
“你拿着什么?”猝不及防的声音在上空响起,纪若抬起头,见施宇祈已然醒了过来,她点点头。
他们两人的衣服还是原来小镇的模样,没有变化。
纪若如是答道:“像是看病的场所。”
纪若晃了晃手中的东西,“这里有几本书,你要不要看看?”
施宇祈接过她手中的病案本,捧着翻了几页,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中动作一顿。
他合上书,将它搁置桌上,“你听过惑心计划吗?”
“惑心计划?”
“对。”施宇祈指尖点了点那病案本,“先说这个,我猜,这里该是平民上的学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里便会是医务室。”
“我说的学校不同于我们的学院和特训,它在于教书育人,在于他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交流起居。”
“你也知道的,我们和这里的人不一样,这里都是不会异能,甚至没有术法的普通人。”
言下之意,这次任务可能已经超过416执行的范围了。
而他们所就读的学院,是联盟最大的学院,白星学院。从这里出来的人或从政,进入联盟政府,或军事,就像416组织。而除了少数家族冷门一点的做派,不会再有其他出路。
例如如今站在此的纪若施宇祈两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纪若沉吟着:“那惑心计划怎么讲?”
施宇祈看了她一眼,手心翻转,一份文件赫然空现,“你之前问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施宇祈递给她,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关于......惑心计划。”
“有人曾将它放在我的议事厅中。”施宇祈望向窗外,声音不急不缓,“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了。”
施宇祈看向纪若,眼里浮现出微不可查的、复杂的笑意,后者原本打算翻开文件的动作一顿,抬眼静静看着他,“一开始,我以为是你。毕竟能随意进去这偌大庄园,找到那间议事厅,悄无声息地放在我办公桌上的。”他低头失笑,“这太明显了。”
屈指可数。
但很显然的,不是纪若。
“然后呢?”纪若声音有些滞缓。
施宇祈挑挑眉,“你先看看。”
纪若掀开封面,封面简简单单标了“惑心计划”几个字,但打开却不一样,密密麻麻的数据,常人难以阅懂的专业术语,连着一张接一张,不知怎的,竟让人触目惊心。
纪若翻到最后一张纸的时候便停下了,落款处附带有好几个签名。矜芸、离、Spencer、去臣......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直到最后一笔才堪堪停下,纪若眼皮一跳。
颜轶洄。
就在这时,施宇祈开口了:“这些名字我当时便暗查,意料中的,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所以我以为是某些代号。”
“但是你也看到了。”施宇祈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颜轶洄。”
联盟首脑,416首席审判官。
“所以,在来的路上我便将同路的人一起处理了。”施宇祈单手撑着那张毫不违和的办公桌,姿态赏心悦目,说出的话却惊悚得很,“祝判羡问的没错,416不会只派我一个人,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当我看到这份文件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既然想要的只是调配我一个人,如此,其他人也是碍事。”
“纪双早就死了。”施宇祈看向纪若,歪头:“你不惊讶?”
纪若将那些纸放下,“猜到了。”
这样。施宇祈点点头,随手抽出一张纸,“它有一段时间了。”施宇祈指的是惑心计划,只不过这里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将它分成两个部分,通俗一点来讲吧,一部分是药剂品,另一部分是试验品。就像这些,看着文字很多,其实有一大部分记载了成分、禁忌。”施宇祈又抽出一张,“像这张,明显有些内容少了,时间靠后些,应该是改进好几版本后的记录。”
“至于对方为何要送这份过来,我们暂且先不谈。”施宇祈轻飘飘地揭过。
“不对。”纪若突然开口道。
“什么不对?”施宇祈停下来,抬头看着她。
“场所,场所在哪里?”纪若边听施宇祈讲了这么多,心下也暗自思量,如果是真的,不,可能就是真的。这份文件的分量太重了,工程量甚至很有可能是几代人的心血,可是这样的计划,又怎么能够瞒天过海,联盟那么多组织,别说416了,这里所需要的研究所和技术成本,难以不向外界公开。
施宇祈叹了口气,“这就是我要说的了,你有没有听过虚拟的空间维度?”
纪若皱了皱眉,“那这便是异能了。”
“不错。光靠这种异能还不够,首先,它需要很庞大的术法能源,施术者一人很容易透支。其次,这种虚拟的世界并不一蹴而就,它需要构思里面所存在的人物、背景设定及大致的走向等等,这跟活生生的人是不一样的,里面的人物很难有自己的思想,做这样一个大工程的试验品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猜,这里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部分。”
“但这里面没有。”纪若一下子便理解了。
“是。”施宇祈语气难得有些无奈,“这就可能跟送来的人有关系了。”
纪若不说话了。
施宇祈想想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便是,药剂跟你们纪家有关。”
纪若有些意外地重新拿起它们,摩挲着纸张边缘,若有所思。
施宇祈诧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纪若沉默地盯着纸上的文字和数据。
施宇祈打量着她的神情,半晌才委婉道:“你看不出来?”
纪若无声地抬起头来,忽然就笑了,笑容亲和明媚,“施宇祈,我要烧了你的神殿。”
施宇祈有些无奈地转移话题:“......那你听了我分析的,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纪若并不领情:“你这话好好笑诶,这里好像哪哪都是问题呢。”
施宇祈摇摇头:“我是说,这看着不像是我们刚刚猜测的虚拟的世界,准确来说像是个梦境,亦或是臆想。”
纪若有些恍然,她记得,从很小的时候,施宇祈就惯以天地为纸,万物为符了,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所处的周围的环境是如何。
想着,估计是来到此处只能感应到符纸与一些简单的实物......
就在纪若稍微深思时,施宇祈又打断了她。
他道:“......这里面有你们纪家的血。”
话题跳转得很快,但纪若还是听懂了,她皱眉:“什么血?”
“纪氏一族血液成分特殊,是常人所不能有,这只有我们两家知道。但这里面成分却很明显。”不知怎么的,纪若似乎在施宇祈静默的脸上看到一丝裂痕,仿佛在谴责纪若的无知,“像是药剂的主要成分构成。”
纪若单手托住歪着的头,眨眨眼道:“大祭司啊,本人没事研究血液干什么呢?不过,有些数据下批注的人名。”纪若伸手指了其中一个,“就像这个,云青,是红色的。”
“死了。”
纪若点点头,颇为赞同地讲道:“我猜也是如此。”
“但她的论据很有意思不是吗?就像是一个亲身试验观察记录者一般,从这里下手或许好些。”
施宇祈目光清明,却眯起眼睛,慢吞吞道:“你是说......”
纪若嘴角含笑,撑着下巴注视着面前这个一点便通的好友,轻声开口,似要将人带入某场回忆,只不过语气却幽凉失常得很。
“当年,纪家不就便有一人押为人质。”
“两次了......”纪若轻哂。
“纪家不还有一个后人么?”来人神情倨傲,笑得乖戾,“虽说是旁系,可终究挂了个纪姓。”
他眯眼看着主座上的纪双,“几年前你们称尚且年幼,但现如今我看长得也差不多了。”
他嗤笑一声,抬眼慢悠悠道:“纪家不是忠诚得很么,我等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来执行。”
“纪施两家世代交好。”年长一点的人掌心粗糙,却也抚捉着幼子的发尾,只一下,便抛开了,他语气平静,“我该走了。”
一片昏暗。
作怪的本能推使施宇祈向前跟去,然而只迈了半步,他便生生停住。
......
黑暗,惨白的黑暗。
施宇祈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咆哮、怒吼、失望、愧疚无由来地将他吞噬着,慌乱死死地包围着他,恐惧将他掩埋,未得到眷恋的孤儿终将溺入水里,荒海沉睡。
没有光,没有色彩。
他渐渐忘了自己。
一阵冰凉触底。
梦里会有溪流吗?
不知名的声音响起。
光渐渐亮起,又迸发开,铺没视野。
“父亲......”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记忆铺天盖地的袭来,冲刷他的不安。
“他醒了。他醒了!”
“快快快......”
模糊的视野有限,但似乎挤满了人。
“家主......”耳边呜咽声间断。
家主?施宇祈心里似呢喃着,无声冷笑,轻缓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
终于死了。
......
祈神节
纪若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摊位,小贩单手执勺,端的一手出神入化,腕骨间流畅线条,蜿蜒起伏着,金溜溜的浆汁脉络相连,勾的味蕾大开。
“想吃吗?”有人俯身凑近,在她耳边轻轻说话。
纪若略带迟疑地思考,不曾想就听那人笑了一声,自己便被拉到那小摊前了。
“喜欢什么?”见纪若还没回神过来,他好笑地提醒。
纪若侧身看着他,那人见她这副模样,笑意更甚,晃晃她的手,“还没想好么?就刚刚那蝴蝶如何?”
自个儿决策完,似乎没想过等纪若的答案,他颇为满意地向那小贩要了一样的蝴蝶。
而纪若慢半拍地抓住他的衣角,“怎么了?”他转向她,微微弯下腰。
“纪段好像不能吃,母亲不让,说他太小了,但我还想分一半给他,可以吧?”纪若悄悄指了指听话地跟在他们身边的孩子,想法有些天真,嘘声商量着,像是在计谋什么天大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嗯——”那人略微为难地轻叹一声,故作思量般不出声,见纪若似乎忍不住了,衣角紧紧攥着,他憋笑应道:“....好。”
纪若眼睛忽的亮了,兴奋却又压着声音道:“那说好了。”
得到那人的肯定,她高兴地略松了紧拽住的衣角。
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糖人便做好了。小贩热情地端给顾客,纪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只看了几眼,便就着图案掰了下来。
小贩是用了两根棍签,一扇一根,中间连着的虫状却偏向了其中一边。
她招呼旁边的纪段,亮在他面前,两眼眯起,“选一个!”
纪段释然地轻牵起嘴角,乖乖地配合着选了带着虫状的那个。
果不其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给递了出去,纪段捧着,却没着急着吃,他转头举向一旁的纪时巽,后者有些诧异地挑眉。
“想给你吃小虫。”小孩总是很乖巧的,叫人放下戒备。
“是吗?”纪时巽俯下身去,就着他的手咬下了头上两根长须,满意地鼓着两腮,问道:“那我吃掉了吗?”
纪段摇摇头。
纪时巽揉了揉他的脑袋,用他们两个才能听得到声音说道:“纪若专门掰给你的,在看你呢,你快吃了吧。”
纪段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纪若嘴含糖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纪段只得摇头,认真道:“刚刚她顺带说了,给我大的是让我们一起吃的。”
纪时巽闻言摇头失笑,他以为只是面前的孩子周到懂事,却不知还有这样一层渊源:“所以你只打算让我吃虫子?”
纪段也扬起唇角,那表情似乎在肯定面前人的聪明。
“好了,我不是很想吃。”他轻声叹气,轻轻盖过,“我们还要赶路呢,要来不及了。”
听到这纪段也就不勉强了,只微微垂下眼皮,看不出情绪,再次静静地跟着两人一块儿走。
祈神节,古树木牌碰撞,到处人来人往,红绳串联,烟火缭绕,似乎比往年更加热闹。
仁星纪3313年,新继位的施家家主按例地主持祈神节,世代相传,位居大祭司。
神殿外,神坛处,年轻得有些过分,但在场信徒却心知肚明,只是大祭司长得稍快罢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发育迅速,比起同龄人施宇祈竟还要再过分些。
年轻家主火狐面具遮脸,流苏随着步伐稳步晃动,摇出别一番风情,再看珠饰折着圣光,宛若神灵眷顾,天祇降临。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伴着面具下的眸子掠过台下信徒的脸,不知是否香火迷乱人的神志,场下人只觉今日之天晴得有些过分了,恍恍惚惚。
神明不会蛊惑人心,但人心会崇涎神明。
这便是人间。
祈神节,众民纷扰,香火缭绕,却变了一番天地。
此日,施家家主继位,纪家挟贺。
日夜祥瑞,万物通灵。
神明在上。
自此万徒仰拜。
凡是皆有因果,而这里的因便是那一年的不久前,施家家主护随纪氏与时氏时隔三年故地重游,这里的果便是施家家主强提一口气,带回了双亲俱故的纪时巽,以及施宇祈的继位。
......
“纪双。”站立厅中的人随意地扫过在场的人,熟悉的面貌,却失了些当年的冒失,明是有怒,却笑得阴气,“四年了,倒是忠诚。”
“小使此言过分了些。”女人指尖绕弄着发尾,语气轻轻,笑意挂脸,“也有些胡闹了。”
听到这话,他循声望去,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是常小姐,在下代颜审判问好。”
常艺卿回以微笑,话里却听不出情绪:“你倒是忠诚。”
那人微变脸,开口便要斥问,不料白光一闪,两条血淋淋的手臂坠落,猛地抬头看向常艺卿,后者下巴微抬,眯眼打量,“他怎么派了你这废物。”
话落,手虚抬,大有主事风范,全然不顾主位上的纪双,轻声道:“扶他出去。”
“......有人要来了。”她微笑着注视着那处,自言自语。
“哥......”纪若手牵着纪段,小声地唤前方的纪时巽。听见声音,纪时巽回过头来,略微慢了脚步,“嘘,先跟着。”
纪时巽带他们二人缩进地下穴,那是连纪若都不知道的地方,心中隐隐预感,纪时巽轻轻推着两人进去,自己殿后,小洞穴头顶有小孔,光穿过孔形投射在地上,照亮了整个地穴。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纪若放开纪段紧握的拳心,默默地看着背对着二人的他。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瞬,纪时巽转过身来,笑容温和复杂,却答非所问,“纪若,你听过‘神爱世人’这句话吗?”纪时巽走到光点处坐下,轻拍身旁的座位,见纪若不答,他也不恼,反而笑得更甚,随后又自顾自地开口,“当人心中有贪恋、有奢望、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他们心中,‘神’便诞生了。”
他轻轻抚着纪段的脑袋,继续道:“为了给那不止息的白日梦以精神慰藉,他们一次次地欺骗自己,一次次地宽容自己、满足自己。”
“是以,说到底,不是‘神爱世人’,而是世人爱他们自己。”
“所以我很好奇。”纪时巽看向她,“是不是没有那么多的奢求、欲望、眷恋,就不会痴心妄想?”
趋之若鹜,纸醉金迷,纪若,这便是我看到的红尘。
不等他们交谈,纪时巽揶揄道:“听说我回来前一年416进行了百年大选?你表现如何?”
“...还行,一千多。”
纪时巽眼里笑波窸窸窣窣的,场面氛围像在闲聊一般轻松,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从腰间取下一小型挂件,是本书籍模样,“纪若很聪明。”他毫不吝啬地夸着,手中灵气微动,书籍打开了,悠悠血光泛滥,异能注入,不多时,便合上了,纪时巽将此物塞至纪若手中,歪头,“你会一直随身带着吗?”
“我可以送人吗?”
“可以。”纪时巽没理她的胡闹,忍笑道,“但你送的那个人必须要保护你。”
听到这句话,纪若眉头一皱,急切问:“什么?”
“一个护身符换一次护命,不过分吧?”纪时巽眨眨眼睛,又跳过一个话题。
“咳。”纪时巽正色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你去了白星学院,就不会纪段去。”
“我记得。”
纪时巽听后颇为满意,继续滔滔不绝,“那你要将他送去普通学校哦,还要力排众议,你现在能力有的很嘛,尤其是那个老顽固,大不了带他逃走?说不定冥冥之中我们哪天还能在半路相遇呢......”
“你想走了吗?”
纪时巽话语一顿,只一瞬便偏头笑得开怀,活像一直狡猾的狐狸,选择性装聋,他将笑出的泪花眨下,“好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他将搁在纪段头上的手拿下,明目张胆地瞥了眼握在纪若手中的挂物,生怕某人没察觉似的,一字一顿意有所指地轻声笑着。
“别偷偷进修研习纪时巽的异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