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月颖盏刚醒。
窗外街头叫卖声已经十分活络,茗卿卿见她醒了,将窗户打开。
茶楼对面包子摊上,白汽裹着麦香穿过窗口飘了进来,老板娘豪迈的嗓音穿透蒸腾热气传入月颖盏耳中:“新蒸的白面馒头,三文钱俩嘞!”
“醒了?今日暨掌柜准备白事,小二也忙不过来,怕是没有粥、面了,我去给你买两个?”茗卿卿看向楼下的包子铺,随即转头问。
月颖盏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眼中水雾还未褪去,她感觉也有点饿了,点点头道了声谢。
宣啸已经去了衙门,卧房内只有她们二人。
半个时辰后月颖盏啃完了包子,收拾妥当后,她们便去隔壁房找君墨雪和沐风染准备出发。
他们今日打算去高、舒、秦三家,看能不能再问出有用线索。
七水镇分为东南西北四条街,其中最富有的为东街,茗香阁便是开在东街最靠近镇中心位置。而西街最为贫困。
舒安雅与高卓居于东街的镇外围,虽不如镇中心富有,但在七水镇也算活的滋润。
四人一路向舒家走去。
舒安雅的父亲是一位茶商,时常外出,去往各地向茶农采买茶叶或是向其他茶行售卖香茗,此时他正巧不在府内,家中只有舒安雅的母亲和兄长。
因为先前茗香阁的事迹早已传的沸沸扬扬,舒家也知晓一行人来此的目的,便直接请了进来。
问其舒安雅自缢一事,舒家人皆是又气又悲。
“小妹……诶,小妹性子温婉,向来乖巧,也是遭奸人所害才做了这般傻事。”舒安磊怒不可揭的喝了一大杯茶。
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太明白舒安磊这话的意思。
舒安磊皱着眉,眼中是压不住的怒气:“一个正常人,不愁吃不愁穿,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自缢。”
“她是被何人威胁了吗?”樱盏问。
舒安磊将茶盏轻轻放下,青瓷质地搁在檀木几上发出轻微声响。
他抿着嘴,喉结上下滚动两次才续上话头:“我当时跟父亲在逍遥镇,回到家才只此事,他们说……”
正当舒安磊打算继续说下去,夫人便走了过来,将几盘点心放到月颖盏等人桌上:“这是老爷先前从京都带回来的坚果,味道香醇得很,各位尝尝。”
她放好后,转身再舒安磊旁的椅上坐下,轻声道:“其实,若不是监镇的意思,我们不是很想再谈论这事。”
她轻叹口气,眼神尽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我们只盼着能把这事烂在独自里,毕竟这说出来……也不成体统。”
她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抽噎,转瞬又化作绵长叹息。
“娘,不能就这样烂在肚子里!这再怎么说,也不是小妹的错啊!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个!”舒安磊一阵恼怒,看不清这口中说的“不成体统”为何会“不成体统”。
沐风染不想在听他们打谜语,不耐烦的打断二人:“何夫人,舒少爷,可以先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舒安磊压下了脾气,转头对几人说道:“诶,想必你们已经知晓我小妹同高卓是同窗,在同一学堂求学,自幼相识。”
月颖盏知晓:“晓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嘛。”
舒安磊点点头,一脸感慨:“是啊,他们十分交好,无论是性子,还是雅好志趣,都极为相配,十分投缘。”
“曾经我们还欲两家结亲,将这二位的事就此定下。”舒安磊说到这,忽然摇摇头,长叹口气。
舒安磊低着头沉闷道:“可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直到那小人来到私塾。”
茗卿卿好奇问:“你口中说的小人是?”
舒安磊咬牙切齿回答:“是私塾请的教书先生,名唤沈思逸。”
“这教书先生怎么了?严厉苛刻,体罚学生?”沐风染不解。
“呵。”舒安磊冷笑一声:“若真如此,倒也罢了。”
“你们也知晓,我小妹年初才满的十六岁生辰,这教书先生如今已三十有八,还未娶妻…他,他,他…”舒安磊说到这似是难以启齿,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饮而下后,他才继续接上话:“他,身为先生,又比我家小妹年长二十余岁,竟觊觎我家未出阁的小妹!觊觎自己的学生!”
舒安磊将茶盏重重砸在桌上:“这般荒唐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令人发指!”
“所以是,沈思逸骚扰你家小妹,舒姑娘无法忍受这般纠缠,所以才…?”月颖盏侧头小心翼翼的问。
“比这更过分,他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蛊惑我家小妹,竟愿意同他在一起,还想与他长相厮守!”舒安磊怒目圆瞪,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像是要看出个洞来。
“你们说,这可不可笑,我家虽说不上大户人家,但也是要脸面的。”何夫人忽而开口道:“我家雅儿才十六,虽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但性子单纯,见得人少,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与自己的先生在一起,这荒唐事,若不是有人教唆,她怎想得出来。”
“这倒是。”沐风染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向来都讲师徒如父子,授业承道,尊卑有序,如果生了私情,这不乱了伦理吗。”
“对啊,而且男大女二十来岁,这般说法,向来都只有男子二婚或纳小妾才有的事,我家小妹还未出阁,我们舒家也是要脸面的,怎能接受啊!”舒安磊拍着桌子怒斥。
月颖盏隐约记得,在太墨川男女成婚,按照传统习俗若是第一婚,男子与女子差距在十岁之内才被视作正统现象,若超出了,难免叫人说闲话。
茗卿卿听到这番话算是捋清楚了:“一是师徒相恋,违逆天理;一是年龄相差,过于悬殊。因这两层原由,你们并不看好这段感情。”
“这已经不是我们看不看好的问题,这般违背世俗,有违伦理,这传出去,会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啊…”何夫人满目愁容。
何夫人坐在一侧手中紧紧揪着帕子:“其实我主要担心的,还是这位先生的为人。他既身为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就应当知晓这天地伦理,也明白这人情世故,若真是可托付之人,为了雅儿好,就不应该让她身陷这泥潭。这太墨川成婚规矩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若真在一起了,要面对什么,他可比雅儿明白得很,但他偏偏还是要蛊惑我家雅儿,当真是不安好心。”
她说到这细眉紧皱:“而且,这般伤风败俗之举,若传出去,不但损毁家族清誉,雅儿肯定也免不了会听到不好的话,她心肠软,怎能受得了。”
舒安磊接话:“是啊…雅儿涉世未深,雅儿不懂事,他这么多年的教书先生,他还能不懂事吗?”
几人听后又对视一眼,这么听来,舒公子与何夫人如此义愤填膺倒是极有道理。
他们虽不在人界,但仙门规矩也是懂得,师徒相恋,有辱门风,差不多也是一套说辞。
试问,自家姑娘被一个大二十来岁不守戒律的老男人骗走了,谁不急啊,况且当下情况还是那姑娘因此自缢,舒家还能坐得住未将此人大卸八块,倒也是极守礼节了。
没了二人愤愤不平的谴责声,大堂也安静了下来,月颖盏几人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若跟着一块咒骂那沈思逸倒也不合规矩,三人一时也不知怎么回。
在旁人未注意到的一方,檀木椅上,君墨雪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无意识摩挲着椅面凸起的纹理。
他身影仿佛凝成了尊石像,动弹不得。
墨玉般的瞳孔深不见底,指尖捏着的茶盏早已凉透,周遭议论声如潮水打在他心中。
师徒相恋,违逆天理。
几个字,将他埋藏在深处的那龌龊心思剜了出来,连肉带血,仍在地上给旁人唾骂。
他垂眸望着杯中飘飘荡荡的几株茶叶不知在想什么,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唯有不由自主轻颤的指节,才泄露出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当真是,句句不提他,句句皆骂他。
他闭眼,将茶水一饮而尽。
“舒公子。”君墨雪轻唤,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说话了,舒安磊愣了片刻,这才忆起这位青年似是监镇先前同他们提到的白老徒儿。
他忙点头应声:“白公子。”
君墨雪缓缓抬眼问:“舒小姐是在遭受你们阻拦后选择的自缢吗?还是因沈思逸的纠缠才选择的这条路?”
他们此番前来的原因是想找出舒安雅自缢原因,而不是在这听这二人责备。
君墨雪这话问的直接,让正在愤愤不平的舒安磊愣了片刻,一下不确定此人是在谴责沈思逸的做法还是认可沈思逸的做法。
“这…”他顿了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当时我们认为,小妹与那教书先生的关系决不能在继续下去,便想着也要入冬了,让小妹去焰灵川避避寒,散散心,说不准就忘了那人。”
“但不知怎的,他们二人的关系竟一夜之间全传了出去,小妹同那沈思逸来往的书信,也全被几个嘴碎的在坊间肆意夸大,编为了话本子,而且内容…不堪入目,极为难听。
“后来我娘,找人把那几个嘴碎的全打了一顿,赶出了七水镇,才让这事消停下来。但后来许是我小妹实在接受不了那污言秽语了,便…”
后面不说,众人也知晓了是什么情况。
“所以…是这流言蜚语将她逼死的。”君墨雪小声呢喃,神情带着一抹思索。
如果是这种原由,的确符合冤魂作祟的可能。
但为何要挖去旁人的眼睛呢…
舒安磊没想到君墨雪听后会是这反应,被流言蜚语杀死…他头次听到这种说法。
沐风染想到什么:“那那位高公子呢?这听来听去好像事情都与他无关啊,怎么也自刎了?”
被忽然问话的舒安磊一愣:“哦,高卓吗?诶,他也是个深情的,自小钟意我家小妹,本来他家想同我家小妹结亲,高兴坏了,但没想到发生这事。他接受不了,也跟着去了。”
舒安磊叹息。
君墨雪问:“那位沈先生居于何处?”
舒安磊摇头:“哪有心思管他啊,听说先前也是居于东街,后来事情败露,他变卖了所有家产,后来搬哪去了我们就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