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蓊郁茂盛,暗绿如墨,空气混合着草木的潮湿轻香。偶有天光从高密的树冠间隙中穿出,形成零星的金色光柱,细小尘埃在光中清晰可见。
光斑流转,落在月辞略微有些苍白的脸颊上,额间发丝被风吹得扬起,又被捻在耳后。
月辞微眯了眼,望着远处恢宏高大的城楼。城上旗帜迎风而立,城门外军备森严,进出之人有次序地出示着身份凭证,缓缓出入。
身后突然传来零乱羽响,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声。
月辞应声回头,一只凤头墨羽白腹鸟迎树撞来。在即将当头栽树干上的前一刻,被月辞眼急手快抓住了尾梢,险险地救下来。
黑羽鸟倒挂着,晕头转向了一阵,张着尖嘴巴大口喘气,忽然开口说了人话道:“温老鬼果然是坑人,我没事干嘛来受这个罪,那谁,东西我不要了,快把我变回去!”
月辞莞尔,捧着黑鸟,把它耷拉低垂的小脑袋扒拉正,道:“人生多一种体验,有什么不好。”
黑鸟哼哼着从月辞手中挣出来,跳上了一截矮枝桠,他浑身羽毛凌乱,却不会整理。
月辞道:“车进城了,我们晚了一步……”
黑鸟道:“晚了?唉,温命性子慢,让他办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黑鸟蹲着身子,翻着下三白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月辞:此魂身形颀长,身着天青色滚银边的艳丽衣袍,面客俊朗,骨相极好,透有一股说不出的圣洁仙气,发丝用青色发带松松绑住垂落在背脊,左耳有一个小小的粉花耳钉。
头一回见到能从宁魂塔逃出来的魂,头一回见到个穿着如此人模人样的魂……等等,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此魂一看便是个实心的,异于他见过的每一只魂。
当真奇怪。
黑鸟向来心直口快道:“你真的是魂吗?魂难道不该是虚空体吗?”忽然,黑鸟察觉到了什么,惊道:“你不怕阳光?”
“怎么了。”月辞垂眸,“就是魂,也有比较特殊的嘛,你了解多少。”月辞语气淡淡,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
“哼。”
月辞道:“走吧,时辰不早了。”
“怎么走,我们没有身份凭证。”
“不需要,我附你身,从城门上飞过去。”
黑鸟望了望宏伟城墙,真想把温命那老不死的鬼揍一顿。
他气势弱下来,晃晃鸟脑袋道:“不行,太高了——还有,你说附身?传说被魂附身可是会生病的,叫什么……对冥噬!”
这个传说的说法一向很多,普遍传的是:传说仙予城历史上有一段时间,城外怨魂集聚,纷纷进城,附身小孩老人。被附身的人并不会立即死,初期症状不明显,之后会神态呆滞阴郁,举止沉缓,渐渐地不能行走,终匍匐于地,不进饮食,阳气尽散,化为干尸。这倒是一个极慢长的过程,想想便叫人脊背发凉。城外的收魂家族便源于那时。
“都是扯淡啦……”
话音未落,黑鸟流线型的身形霎那间一僵,刚想反驳的尖嘴巴微微张着,眼睛已失了神,雕塑般凝固在枝桠上。
可很快,黑鸟机械性地转了转头,张开翅翼向前一跃飞起来,穿行于密林间,矫健身形倾斜侧转,灵活躲避枝条藤蔓,在飞出繁密树冠时,一个仰飞,转了几圈,猛拍双翼,冲出林间。
高度随之升高。
正所谓站高望远,仙予城的繁华样貌在月辞面前徐徐呈现:无数条宽窄街巷错综复杂,街头巷尾花树明艳,店铺林立,行人来往,热闹非凡。
目极远方,碧蓝天幕下是瑰丽华美的宫殿楼阁群落,琼楼玉宇,白玉琉璃。庞大的空中楼阁浮于宽阔无垠的水面上,湖面长满清一色的白莲花。仙殿神光,宛如幻境。
两厢对比,城外倒显得更加阴沉了。
一辆囚车徐行于广阔的花龟街主道上。
在月辞的操纵下,黑鸟无意识地飞过厚厚城墙,一个俯冲,向囚车方位急速而去。
附身时间有一定限制,等月辞估摸着高度差不多时,让黑鸟回了神。
黑鸟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方才被月辞一番操作整得三魂丢了七魄,一经看清眼前景象,立即嗓音嘶哑怪叫一声,翅膀也忘了拍。
“唉,唉唉唉啊!!”
月辞来不及喊他,黑鸟直直栽倒,空中旋了几圈后,啪叽落在街道旁一家店铺子外支起的布棚子上,抖着羽翼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月辞未来得及脱身,撞得头生疼。昏昏沉沉从黑鸟身上附出来,揉着额角。
黑鸟一阵眼冒金星,视野清明了扫视四周,竟没看见月辞的鬼影,只瞧见前方布棚子上凹下去很深的一块。
他有点蒙,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布棚子咯吱咯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随即,轰的塌了,扬起一地尘挨。
黑鸟摔得七荤八素,叽歪怪叫。月辞有心理准备,并无大碍,撑着地站起来,掸去尘土。
底下人群纷纷惊叫避让,回过神定睛一看,布棚上躺着一只田凫。
店家掌柜闻声,紧锁眉头大步走来。
掌柜望天望地望田凫,抱着手肘托下巴,一脸纳闷,估计是惊讶于一只田凫威力大到能把这棚子轰塌了。
若真这样,在仙予城倒也是个宝,不亏。掌柜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只田凫占为已有。
这时,田凫突然从地上直愣愣地竖了起来,头朝地,尾朝天,垂着翅膀。在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飘浮于空,急快地穿过人旁“飞”走了。
掌柜的:“……”
众人等:“……”
——
月辞拎着黑鸟贴着墙壁挤出包围圈后,拐进了一个无人的窄巷。吁了口气道:“怎么回事,出师不利。”
黑鸟已去了半条命,等苏醒过来,仍有力气破口大骂:“你#%*&能隐身,干嘛不直接从大门进,害我忒苦。”
月辞好言相劝:“你可能有所不知,仙予城第三道城门处有个法术屏障,非人经过,会进行阻拦,隐身术亦会失效。”②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黑鸟歪着小脑袋,绿豆大的眼睛精光乍现。
月辞淡淡道: “塔里关这么久,魂多嘴杂,收魂人也是月月来往,总能知些风声。走了,小狄。”
黑鸟蹦上月辞的肩膀: “别小狄小狄,老鬼这么叫就算了,你也学。”
月辞退了隐身,从隐暗潮湿的窄巷里站出来,转身便隐没在了人潮中。
仙予城养鸟之风盛行,为了迎合贵族们爱好,几乎家家都养,也正因此,月辞觉得这时候带只鸟走在人群中大概并不显突兀。
“你家羽仙宝真乖呵。”一个老迈的声音旁侧传来,“不吵不闹的。”
羽仙宝是城中百姓对所养的鸟类的一种爱称,旁人这么称呼是以表尊敬。
月辞又觉得他应该整个笼子,整块布了。
循声向旁一望,一个衣着贵丽的老翁目不转睛在看他肩上黑鸟。
月辞有礼貌地应了,不欲多说。
老翁低着头自顾自怀里翻找着什么。
下一刻,老翁掏出了个精美食盒,拈出只肥嘟嘟绿油油的大青虫,举高了在黑鸟面前摇来晃去,说道:“来,乖乖,吃嘞。”
看得出狄宫濡一脸嫌弃,差点作呕。月辞忙替他解围,摆手向老翁道:“不用不用,才喂过,他饱得很,谢老人家了。”
“喂过就好,这鸟太瘦了,要多喂些好的,补一补,下个月就是羽仙节,搞那么寒酸,阳主要罚的。”
月辞此时只能乘巧点头,他也想加快步伐,奈何花龟街人来人往,观者如市,走不快。囚车却已行得远了。
老翁跟在旁侧,似自言自语道:“大魂在逃,天难啊。只是没料到这次犯人伏刑是在圆月台,糟蹋这好地儿了。”
月辞心中咯噔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呢,在他印象里,圆月台历来不就是伏刑点吗?他瞥了一眼老翁,老翁正巧也在看他,想问又怕露馅,话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
在人流的推功下,月辞缓慢移动许久后,才拉近了与囚车之间的距离。
黑漆囚车上挂了黑金布带和许多布做的流苏状装饰,远远看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囚车四周解差很多,目测有十来个,皆骑马匹,目不斜视,强壮威严,护着囚车。
囚车里头一蹲一站两个少年,站着的少年正用脚尖踮着地,扒着栏杆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望。
两人皆是十六七岁模样,衣着白底黑边的宽大衣衫,被风一吹,有些单薄。
月辞: “站着那位便是许家小公子,要救的就是他。”
黑鸟扭头见那老翁落后头去了,才问道:“你为什么救他,你认识他?”
“可能算认识,我记不清了。”
“可按道理你们不应该认识才对啊,老鬼说你在塔里关了四百年,那小子才几岁……”说着,黑鸟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眉头皱紧了,有些疑惑:“别说,我好像见过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