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挨进囚车,越是人声鼎沸,喧嚣不止。
民众纷纷对囚车上二少年侧目而视,低声骂着,却并不敢上前,愤怒中似乎有点畏惧。
“收魂家族许家的长子,名……名什么……”黑鸟健忘症又犯了。
“名宁央。”月辞接道。
“哎对,是叫宁央。你又怎么知道的。”
“塔里听来的。”
黑鸟撇撇嘴,道:“我小时候采药路过许府见过他,一丁点大,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和他玩过几次,说过几句话。
“——他运气可差了,有一次和我猜了一下午拳,愣是一次没赢过,玩得我纳闷死了。结果回去和二师兄玩,反倒是我次次输,郁闷了一夜。
月辞浅浅一笑。
“笑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运气似乎很不好,还影响到你,那……我该是又在塔里听说过了。”月辞略微正色,慢慢回忆,“十几年前,许家嫡夫人得一贵子,本来是件大喜事,谁料那孩子出生时满身鸟类绒羽,极其羸弱。
“ 此事一出,许府上下皆惊,封口银两给足了,又请到老珑道,也就是你师父,前去看命,算出此儿是个小霉星,命运多殊,诸事不顺。好像还杀不得,谁杀了他,霉运就会转移到谁身上。
“时间身份情况都吻合,是他不错了。”
黑鸟听完,不由得后怕,可还是有点疑惑,自言自语道:“鸟类绒羽是什么鬼?”他抬眼望望车上许家长子,此少年周身气质一看便知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皮肤光滑白皙,毛……都没有多少。
月辞:“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满月后掉光了呗。”
“……”
花龟大道向远处延伸,与之延伸的还有满大街众人此起彼伏的脑袋。此行的目的地是仙予城宫城城门前的圆月台,这点黑鸟早便得知了。
十日前城外宁魂塔失事,关压了四百多年的大魂意外放走,一夜之间,仙予城即三大收魂家族尽人皆知,闹得城里城外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消息过了二三天才传到浅芷山脚下的小宫观里,再传到浅芷山上他的耳中,本来这事和他没一点关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谁曾想,热衷于传话的老鬼再一次找到他,要他帮自己朋友一个小忙,基于老鬼经常帮他从冥阴带药材,自然推辞不了。谁又曾想,老鬼所谓朋友竟就是那出逃的大魂,要他帮的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
只能说少年人一腔热血无处挥霍,无比合他的味口,除了变成鸟有些不适应外,没什么怨言。
不知过了多久,黑鸟打起呼噜。
圆月台新建起的高台在视野中愈加清晰,金白绸带子作的装饰在风中缓缓飘扬,奢靡之气尽显。还真应了那戏谑玩笑:仙予城无一处不是雅致的——净整些没用的。
月辞唤道:“小狄。”
黑鸟眼睛掀开一条缝,半天适应了明亮光线,转了转眼珠子,抻脖子抻翅膀打哈欠。
此时月辞已来到圆月台下,因为人多的缘故,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便向人少的地方退去。注意到月辞的举动,黑鸟下意识道:“你要隐身吗。”
黑鸟睡糊涂了,声音没压住。这话让身旁一位妇女听着了,妇女以为自己听错了,着脂粉的脸愣怔着看黑鸟和月辞。
月辞忙开溜了。
花龟街道小巷小道奇多,随便拐进去一条也不会让人发现。
片刻后,巷子里飞出一只田凫。月辞让黑鸟停在圆月台前宫城城门女墙上。这里视野好,圆月台乃至一路街景全景尽收眼底,黑鸟又觉变成鸟没什么不好的了。
仙予城内种的最多的树是桃树,数圆月台种的最多,淡粉色花树从城头一路绽放到这里。这景观也只有在上空看得最真切动人,粉嫩的枝桠让春意明媚席卷了所有角落,包括热闹的也包括阴暗的。弦月池里碧蓝的池水让金色银纹绸带映照得泛出点点星光,倒映着宫墙以及城墙上华美的城楼。
黑鸟看得神怡心醉。
月辞看到的却是另一副景象:简陋无华的圆月台上残肢断臂,鲜血横流,弦月池染作一泓血水,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尸臭气,弥漫了整个仙予城。在血红的夕阳映照下甚是残忍可恢。
景象不断从记忆深处浮出,宛然在目。他以为他忘了,其实没忘,不仅没忘,还记得很清楚,游武国都城更名为“仙予”不久……屠杀,鲜血,碎尸块…… 月辞闭了闭眼,再睁眼,圆月台依旧是完美无暇,春光无限。
囚车绕着圆月台缓缓绕圈,众多守卫挡在人群前面维护秩序。圆月台闹腾得好似一锅沸得不能再沸的浓粥,还已经粘锅了。
黑鸟看到这么多人,格外心浮气躁,担心道:“想好怎么救了吗?”听到月辞嗯了一声,黑鸟稍沉了气。
囚车上两位少年下车后由四位解差带上圆月台。圆月台与周边街道有一水之隔,四个方位四座精致的白玉桥横跨水面。少年上桥后,守卫立即站守桥头,拦住民众。
高台下,解差将栓住少年脚踝的链条解开了。黑鸟眼睛一亮: “救啊,还等什么。”
月辞刚想回一句知道了,被佘光中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晃了眼,一时间愣住了。
“那是……她,怎么会,完了。”
黑鸟冷不丁听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没听懂,问道:“什么完了?他是谁?”不过黑鸟很快听见“她”了。
黑鸟扭头一看:城墙华楼上青帘拨起,一位穿锦衣华服的娇小女子迎风而立,眉眼妖治,双层姬发垂在浅粉色圆脸蛋边,格外精致圆润的娇俏脸庞在阳光中更显白皙无暇,头顶金银饰物无数,华服上星光点点,绣着神鸟云游图,甚是明艳张扬。
师祝正在念罪名:“旬日前,收魂家族许家许宁央唆使自家杂役,私通冥阴,宁魂塔中联手放出大魂·辞,致使祸患又起,殃及全城。今将二人于圆月台当众问冰火之刑,安民心,正刑名。
“ 刑始。”
师祝凌厉冰冷的声线似乎与她不胜其衣的柔弱可爱女子形象格格不入。
她话音刚落,圆月台弦月池边几个大汉便同时开始敲推运来的巨大冰块,发出咚咚咚的震耳声音,让人想过滤都过滤不掉,敲碎了的冰推进弦月池中,这时候哗啦啦的水声比鬼哭狼嚎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另外在圆月台另一边还来了草车,运来两垛草堆,太概其中混有艾草,圆月台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艾草馨香气息。
黑鸟:“她很厉害吗。”
月辞:“目测一下,现在估计更厉害。”
当然厉害啦,不然几百年能被捉住关塔里吗。当然,这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太心急,大意了。
“……”
二少年已被红绳系住腰,攀上高台,台子顶端的高度大致与他们所在高度齐平。按理说这当是个救人的好时机,可貌似月辞依旧无动于衷,他有点搞不懂了,说要救人,倒是快些救啊,难不成是知难而退了?不行啊,那走一趟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黑鸟愁绪万千,偶然抬眼,发觉那身材小巧的许家长子正目不转睛向着他们身处的方位看。一开始黑鸟还当在看自己,但当他踱步至旁时,少年目光并未跟随,几次三番试探,才发现少年始终在看他左边。而月辞隐了身就坐在他左边。
这少年能看到月辞吗?!
壮汉们效率出奇地高,活像感觉不到累似的,机械性地重复中,弦月池里的碎冰越积越厚,覆盖了整个水面,两个草垛整整码得老高,浸透了油,顶上铺了一张花垫子。
解差将两只红绳另一头分别系在一只白耗牛的两只犄角上,抽抽牛屁股。装扮漂亮的白耗牛哞一声迈出脚,满身丁零当啷的饰品声响。
红绳在绷紧,群众的心也在绷紧。
某一瞬间,连空中飞舞打旋的落花也慢下来,空气短暂地凝固着。
塔顶有两边是低矮的栏杆。二个少年一人一边死死攥住栏杆,阻止下滑,却没有什么用。白耗牛的力气异常之大,喷着粗气用力一拽,气沉丹田地哞唤一声。
下一刻,少年应声落入满是浮冰的水中!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声。
黑鸟急道:“月辞,你不救吗,这人都下去了,你魂飞哪了啊!”
月辞刚刚的确在走神,勉强回神道:“莫急。”
“……”黑鸟无言一刻,“……你不会是打算人死了带魂回去吧,这不叫救人。”
月辞:“放心,活的。”阳光晃得他有点晕了,坐在女墙上扶着额角,将脑中纷乱往事暂且搁置,静静旁观。
弦月池顾名思义是个弦月形的池子,边缘光滑呈弧形,弦月内里一侧正对宫城,高台建在弦月池前,两少年落入冰池后,不消一阵便被扯着红绳湿漉漉拽了上来。
黑鸟一看便道:“他运气果然背。”
大个子的杂役少年尚且还能撑着地坐起来,他们要救的倒霉娇少爷却软塌塌伏身在地,额头让冰撞破了,汨汨流血。
黑鸟凉嗖嗖地道:“再不救人要没了。”
这时,宫城城门中走出二列人来,戴半面具,罩着青灰带褐的袍子,身上珠珠串串挂了许多,被守卫一路护送登上圆月台。不消片刻在圆月台上围了一圈,一步一停,口中念念有词。
月辞屏息凝神看了,皱皱眉毛,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灵魔间的常禁术!这怎么会?
这时候,尚且晕乎的两少年被油布层层裹了起来,两个魁梧大汉走来,一人一头,分别把裹成粽子的两人丢面口袋似的甩上堆好的草垛底。细一看那草里也倒了油!这不得烧的一干二净啊。
火把握在手里,渐渐向草垛逼近。黑鸟绝望了:“快救……”
这当口,向左侧一望,月辞魂没了。
再一看草垛,竟也空无一人了!!!